诗属于天才,歌属于大众。根本不可能有大众喜闻乐见的诗。
台风的中心,喧嚣中的寂静,那里放置着诗和思想的摇篮。
诗人的灵感多半得自女人,可是懂他的作品的往往是男人。
诗人寻求什么?一个偶像,一个幻影,一个可以把内心的美感凝聚起来的光斑。碰巧这个偶像活起来,能够发出呼应,领会并且喜欢他的诗,这就是天赐的际遇了。
你为了表达情绪而写诗,后来就为了写诗而寻找情绪,制造情绪。你整天生活在情绪中,离开情绪就活不了。小心,别宠坏了你的情绪,别让情绪宠坏了你。
看了我的诗,你就了解我了吗?我的诗都那样忧郁,我就是一个忧郁的人了吗?在快乐的时候,我是不写诗的,你永远不能知道我的快乐有多么疯狂!
当我从别人的诗中发现一个我熟悉的但没有捕捉到的感觉或意象时,我嫉妒了--我失落了的,却被别人捕捉住了,就像垂钓时从我的钓钩上逃脱的鱼被别人钓到手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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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周国平
美是骚动不安的,艺术家却要使它静止。美是稍纵即逝的,艺术家却要使它永存。艺术家负有悲剧性的使命: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艺术家最易受美的诱惑,有最强烈的占有美的欲望。但美是占有不了的,因为占有就意味着美感的丧失。艺术家被这种无法满足的欲望逼到绝路,才走向艺术,以象征的方式来占有美。他是被逼上象牙塔的。
美的力量是可以致人死命的。美那样脆弱,那样稍纵即逝,可是它却能令人迷乱癫狂,赴汤蹈火,轻抛生命。在美面前,谁不想纵身一跳,与它合为一体,淹死在其中!天知道人的这种不可理喻的天性是从何而来的!
我想起了lorelei的传说,真是深得美之三昧。
然而,做一个艺术家,却不能丢魂失魄地做美的奴隶,当然也不能无动于衷地对美旁观,他要驾驭美,赋予美以形式,形式是他的牛轭,他借此成为美的主人。
尽管美感的根源深植于性欲之中,可是当少年人的性欲刚刚来潮之时,他又会惊慌地预感到这股失去控制的兽性力量破坏了美感,因而出现性亢奋与性反感交错的心理。
对性欲的某种程度的压抑不仅是伦理的需要,也是审美的需要。美感产生于性与性压抑之间的平衡。
审美与功利的对立是一个经验的事实。凡是审美力锐利的人,对功利比较糊涂,而利欲熏心的人则对美不甚留意。有艺术气质的人在社会阅历方面大多处在不成熟的童稚状态。
硬要挖掘审美与功利的历史渊源关系是说明不了什么的。在太初混沌状态,在人类起源时代,何止审美,一切的一切都浑为一体。劳动创造了人,于是也创造了人的一切,于是用劳动来说明一切,这种逻辑固然彻底,却未免太简单了一些。
从宇宙的角度看,美和道德都是没有根据的。宇宙既不爱惜美,也不讲求道德。美是人的心灵的一个幻影,道德是人的生存的一个工具。人是注定要靠药物来维持生命的一种生物,而美就是兴奋剂,道德就是镇静剂。
道德不仅为社会所需要,而且为人生所需要。如果人要为自己的生活寻找一个稳固的支点,就决不能寄希望于美。美是一片浮云,道德却在实践上提供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稳定的依赖关系,在心理上提供了一种安全感和自信心。
可是,某些人的天性注定他们是逃不脱美的陷阱的,对美的迷恋乃是他们先天的不治之症。
我喜欢奥尼尔的剧本《天边外》。它使你感到,一方面,幻想毫无价值,美毫无价值,一个幻想家总是实际生活的失败者,一个美的追求者总是处处碰壁的倒霉鬼;另一方面,对天边外的秘密的幻想,对美的憧憬,仍然是人生的最高价值,那种在实际生活中即使一败涂地还始终如一地保持幻想和憧憬的人,才是真正的幸运儿。
在孩子眼里,世界充满着谜语。可是,成人常常用千篇一律的谜底杀死了许多美丽的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