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见我从窗外收回目光,方才道:&ldo;玉机姐姐,今年启姐姐生辰,你怎么不来?&rdo;
正月初一是启春的生辰,从前只要我在京中,总是会与采薇、苏燕燕一道开一桌戏酒,庆贺一番。今年启春没有请我,我竟也忘记了此事。&ldo;她并没有请我。&rdo;
采薇道:&ldo;是因为姐姐在王府中受伤,所以你二人生分了么?&rdo;
我一怔,哑然失笑。采薇问得直接,我答得坦然:&ldo;往年我们一道为信王妃庆贺生辰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我会在她的府中遇刺,险些丧命。&rdo;
我本以为采薇要劝解两句,谁知她只低头摆弄着帕子,神色沮丧:&ldo;如今已唤&lso;信王妃&rso;了么……我知道了。&rdo;说话间,采薇的丫头来请,采薇便推说困乏,回房歇息了。
送过采薇,我并无伤感,只是扶着门框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几口气。将将转身,忽听身后有人道:&ldo;君侯一向可好?施哲有礼了。&rdo;
自我看见绿萼和采薇的丫头小心翼翼地自那小厮背后绕行,我便知道此人有些来历,却原来是施哲。采薇扶着丫头的手跨入客房,仍是不忘回望丈夫的身影。只听绿萼殷勤道:&ldo;这客房许久无人居住了,才熏了香,只怕还有些气味,还请夫人担待。&rdo;灯光下,采薇水蓝色的裙裾掠过浸润着湿气的土色门槛,像揭去了一层色泽鲜明的绿苔,有沉钝的痛感。
我转身,并无一丝惊奇的口气,甚而有些不悦:&ldo;施大人?&rdo;
施哲一身青色短褐,做童仆打扮,愈发显得神色局促。他低一低头,问道:&ldo;君侯的伤好了么?&rdo;
我这才还了一礼:&ldo;已全好了,多谢大人挂怀。&rdo;随即沉下脸来,&ldo;我与施大人一早约定,事成之前绝不见面。为何施大人……&rdo;我本想责备他不守约定,然而见他特意扮作采薇的小厮前来会面,也算谨慎,余下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施哲一揖:&ldo;君侯的嘱咐,在下一向放在心上。然事关重大,不面见君侯,实在心中不安。&rdo;
银杏端了两盏茶,正要进来,被我一挥手赶了出去。我一伸手请施哲坐下,自己在下首陪坐:&ldo;莫非施大人还有顾虑?&rdo;
施哲欠身道:&ldo;高淳郡公是君侯的亲兄弟,君侯当真要告发他么?&rdo;
我转眸凝视,神色冷酷而坚定:&ldo;自朱云刺杀先帝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不是我的兄弟。&rdo;
施哲道:&ldo;那……太夫人呢?君侯也不顾孝道了么?&rdo;
右手于袖中紧紧捏住湘妃竹小几的一角,榫卯之间发出微不可闻的呻吟。&ldo;他既敢弑君,又何来将老母放在心上?我朱家没有这样的逆子。&rdo;
室中静了片刻,隐约听见后厨内两个粗使丫头踩断干柴的声音,一下一下微弱而清晰。良久,施哲方答道:&ldo;听君侯此言,在下再无顾虑。&rdo;
我心头一轻,复又心念一动:&ldo;按照约定,原本该命刘钜传话才是,施大人亲自前来,莫非是时机已到?&rdo;
施哲道:&ldo;不错。在下今日得到消息,昌王借口防备吐蕃,屯兵狄道。秦凤路各军镇已奉命调动,驻扎渭北,长安已然骚动,日有富户东出函谷关,还有好些百姓逃出城,躲入山中。&rdo;杜娇说起昌王屯兵狄道之事,神色间俱是畅快与得意。施哲提起此事,却是一脸忧虑与无奈。我明白,施哲除却想报答太宗的深恩,将弑君的凶徒绳之以法,更心痛黎民百姓无辜受殃。
他见我毫无惊讶之色,又道:&ldo;莫非君侯已然知晓昌王之事?&rdo;
我也不隐瞒:&ldo;日前已有人告诉了玉机。&rdo;
施哲一怔,也不追问:&ldo;在下还听说,昌王已上了密折,若信王废杀皇太后,将高淳郡公明正典刑,他便解甲回京,伏听调遣,否则必当兵谏汴京城下。&rdo;
我淡淡道:&ldo;那正好,施大人为信王拿下朱云,省得信王左右为难。&rdo;
施哲微微苦笑:&ldo;其实在下早就想将弑君的真相公之于众了。即使没有昌王兵谏的上书,只要证据确凿,信王为撇清弑君的嫌疑,也必得杀掉高淳郡公。若早一些,或许还能救下邢陆两家数十口人的性命。&rdo;说着目中现出极为痛苦与自责的神色,&ldo;好过现在,冤魂满城,人头遍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rdo;
我本以为我会心痛,抚一抚左胸,掌心并无一丝搏动,胸中早已空无一物:&ldo;大人所言甚是。昔日司马昭杀成济,朱温杀氏叔琮[83],将皇帝困于股掌之上,尚且畏惧弑君之名,何况信王。没有昌王兵谏,朱云多半也活不成。既如此,大人为何不早些行事?&rdo;施哲并非没有听出我的嘲讽之意,却无一丝愠怒,只缓缓道:&ldo;因为君侯一再叮嘱,在下不敢误事,所以隐忍不发。其实昌王也可早些上书,延至今日才发作,想必也是因为君侯的缘故。否则,昌王如何能知道皇太后与高淳郡公的秘事,上书逼迫信王废杀太后?&rdo;
我如实道:&ldo;是我命刘钜半道拦下昌王,对他吐露实情的。&rdo;
施哲毫不意外,只是叹道:&ldo;可怜天下才太平了四十年,又要陷入战乱了。&rdo;
我冷笑道:&ldo;大人在责怪玉机么?&rdo;
施哲忙起身行一礼,道:&ldo;当其时,昌王若回京,只怕连同睿王一门也会被一网打尽。君侯重伤之余,当机立断,不但查明真凶,更布下罗网。&lso;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rso;[84],君侯苦心孤诣,在下钦佩之至。反倒是在下,困守中枢,一筹莫展,实是无用之极。施哲愧对太宗,愧对先帝。&rdo;
苦心孤诣?说得甚好。我亦起身还礼:&ldo;大人言重。玉机的这点用心,全赖大人成全。&rdo;
施哲直起身子,语气急迫而不安:&ldo;只是……当真能阻止信王登基么?&rdo;
夜色清寒,隔着烛光晕染的薄脆窗纸,愈显杳然无尽。他的问题,我答不上来。我拨一拨烛芯,双目被热气熏得酸涩,遂反问道:&ldo;大人以为呢?&rdo;
多日以来,我刻意让自己不去想施哲所提的问题。隔着半透的纱帐,我仰面呆望着梁上的蜘蛛穿梭不住,稀薄的网亦是&ldo;苦心孤诣&rdo;。银杏正要熄灯,我竟莫名心慌起来,于枕上转头道:&ldo;留着吧。&rdo;
银杏一怔:&ldo;点着灯如何能睡好?&rdo;
我微笑道:&ldo;我从前爱点着灯睡,无非费些灯油火蜡罢了,不妨事。&rdo;
银杏迟疑片刻,终究把灯移得远些,又掩上纱罩。烛光温和了许多,似兵燹燃起的一缕火焰,刻意涂抹了烟花的柔糜与美好。银杏道:&ldo;奴婢服侍姑娘这么几年,从不知道姑娘有这样的习惯。&rdo;
我合目道:&ldo;有好些年了。那时候你还没到我身边。&rdo;
银杏知道我不喜欢说起昔日在宫中的事,因此也不多问,只坐在帐前道:&ldo;这位施大人也太过小心,明明说好的,还要特来问一问。既无益处,还给姑娘添了烦恼。&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