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是早朝,结束的时候却已经是日照西斜,整整过去了一日。既然已经以公开的身份露了面,自然就要事事谨慎,以免露了马脚。做戏需做全套,楚离当朝赐了朝服玉册东南行省总督的令信和调动军队的玉谍,青夏三拜九扣,拜谢皇恩,全了礼数,这事才算是铁板钉钉。
由于夏青此人实在是凭空冒出,除了少数黑衣卫高级士兵,其余无人知晓。楚离不得不钦赐荣华宫外殿大厦宫于青夏,作为她暂时的居住所在。
夏青此人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朝野动荡,无数的暗涌在私底下暗自滚动着,悄然酝酿着下一轮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浪潮。
青夏坐在大厦宫的西暖阁里,仍旧是一身儒雅的儒袍,月白色的底子上面绣着细纹的白色祥云图案,熨帖的穿在她的身上,满头青丝松松垮垮的束在背后,竟别有一番翩翩佳公子的潇洒味道。刚刚吃过晚饭,她侧身歪在暖榻上,一边默默的盘算着心事,一边随意的打着一只红色的同心结,这是她常年的习惯,想事情的时候手上总是要做点什么,以前在现代的时候除了编中国结还可以擦擦槍,现在就只有这一项活动了。
“大人,天色晚了,早点休息吧。”
瑾瑜从外间走了进来,一身上等宫女的淡蓝色宫装,二十五六岁上下,即成熟稳重,又大方得体。她是楚离今天赐给青夏的侍女,曾经是楚离的贴身女婢,和沁玉等人都是同品级的,在南楚盛都,有着大批的亲族家人,家中几代为皇家家奴,忠心上毫无问题,很得楚离的器重,连来东齐来随身带着。青夏猜想,她八成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只是这女子行事得当规矩,并不曾有半点越逾,必是得了楚离的吩咐,青夏也就不多教诲。只是挥了挥手,表示自己还不想睡,继续陷入沉思。
瑾瑜在火盆里加了点炭,熏了些檀香,就退出房门,从外面将门轻轻的掩上。
青夏半闭着眼睛,小腿上搭了条小小的锦被,不用看,手上就灵活的打着结子,十指灵巧,别样的熟练。
除了瑾瑜,楚离还指给了她几个熟悉的黑衣卫小校,另外派了乐松在她身边随侍,这已经是极大的殊荣,朝野各位大臣胆战心惊,纷纷暗自揣测这位横空出世的夏青的身份。只可惜,在楚离的授意下,夏青身份来历家世青白,全都再清楚不过,任他们想破了头,也不会有人想到,这名名叫夏青的得志少年,就是昔日祸国殃民跟着秦宣王一同失踪五年的兰妃庄青夏。
今日虽然看似处处占了上风,可是青夏却知道,真正的危机,还远远没有开始。现在朝野上众大臣之所以臣服于己,不过是因为畏惧南楚的百万大军和楚离的威势,一旦楚离离开海市回到南楚,这些东齐的老臣们就会纷纷的亮出爪牙来对付她这个连脚跟都还没有站稳的外来户。就连南楚的朝臣们,也会因为楚离不重要老臣而心生嫌隙,对自己陽奉陰违。
除了即将出征、筹划北伐的楚皇的支持,她将会得不到任何的援助,在东齐境内,更加是孤立无援。若是不能以雷霆之势,在政治上压倒他们,在精神上打击他们,在力量上威慑他们,那么,她这个东南行省总督将会完全的名存实亡。
她已经有了大致的方向和办法,现在需要的,只是逐个环节的推敲罢了。
“在想什么呢?”
一个醇厚的男声突然响起,惊得榻上的女子猛地抬起头来,手上的同心结登时掉在地上,结子下面的小玉穗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略显空旷的屋子里很是明显。
男人自行解下背上的披风,扔在一旁,带着深夜的寒气走上前来,捡起地上的同心结,感兴趣的翻看两眼,随即抬起头来,家常般的说道:“很别致,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青夏有些发窘,连忙站起身来,抚了一下微微有些凌乱的头发,难得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娇怯,脸颊微红的说道:“怎么来了也不叫下人通传一下,都当了皇帝,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楚离一笑,也不回话,很自然的在软榻之旁坐下,拿起小几上青夏用过的茶杯,喝了一口说道:“忙着处理南方叛乱的奏折直到现在,累的我眼皮都快睁不开。偏偏东方礼带着一众东齐老臣还在尚书房外候着,孙清诚大哭了三个多时辰,实在是吵得我不胜其扰,就从侧门跑了出来,好在你这里还算清净。”
青夏微微淡笑,将炭火盆端起来,移到他的脚下,灭了檀香炉,点燃了桂枝香,一边点着,一边回头说道:“其实你无需理会他们的,事到如今,东方礼也知道事无回转之余地,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跟你打声招呼,表明他不同意的立场罢了,以免将来我弄出乱子牵连他这个掌权司马。”
刚说完,她就微微皱起眉头,说道:“你真的还打算启用他吗?这老臣处事圆滑,又颇有争胜之心,更难的是他眼光独到并且胆子极大,我怕他将来会坏事。”
楚离深深的吸了口气,嘴角轻扯,沉声说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暂时还不能动他。东方礼不光在朝堂上地位举足轻重,更兼有东方世家做后盾,在东南沿海一代堪称土皇帝,财大势大,各行各业都有涉及。若是现在除掉他,一则不免落人口实,说我不信不义,将来无人再敢投靠于我。二则也要防备和东方家一拍两散,给东南经济带来损失。东齐内乱五年,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况且我南楚也需要稳定后方以养战备战,朝廷更需要给天下人一个团结安定的表象,是以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青夏静静的留神听着,暗自记在心里,点头说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绝对不会向东方家下手的。”
楚离挑眉一笑,他之所以深夜来此,其中之一的原因,就是要向青夏说出这番话,以免她生出乱子,眼下看来,已经达成目的了。突然,楚离眉头一皱,一个箭步走上来,一把拉过青夏的身子,怒声道:“想什么呢?这般不小心!”
听了楚离的话,青夏原本的想法微微动摇,一些计划的施行也需要修改,是以一时竟然想的呆住了。眼见楚离眉眼微怒,被他扯到怀里,才回过神来,顿时觉得手上一阵灼热的疼痛,垂眼看去,已是一大片红肿,两大块红红的烛泪滴在上面,显得十分醒目。
青夏不在乎的一笑,伸手就将蜡油抹掉,说道:“不妨事,我有一个好主意,跟你说说。”
楚离也不搭话,拉着她就坐在软榻上,对外叫道:“瑾瑜,拿烫伤药来。”
不一会的功夫,瑾瑜就小跑着进来,急忙说道:“陛下受伤了吗?伤在哪了?”
楚离不说话,接过烫伤药,倒出少许药膏,就在青夏的手上细细的涂抹了起来。青夏脸颊微微有些红润,转头对瑾瑜说道:“这里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瑾瑜跟在楚离身边多年,也是个落叶知秋的伶俐人物,见状小心谨慎的福了一礼,就退了下去。
一层一层白色的药膏涂抹上去,凉丝丝的,果然舒服了许多。青夏被楚离抓着手,静静的坐着,两人垂着头,朦胧的灯火将光芒照射在他们的身上,映衬着两人衣袍上同样款式的朵朵祥云,一黑一白的交织层叠在一起,竟和谐的像是一卷布帛做出的衣衫一样。楚离的腰间挂着一块通体雪白的玉佩,依稀看上面的字迹,仍旧是当初在蓬莱谷中被大黄一路带到北秦的那一块。青夏瞅着那块玉,许多前尘往事尽皆浮上心头,岁月弹指而过,年华若水流逝,一眨眼,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记忆中,两个人似乎从来没有这般安静的坐在一起,似乎这一次见面,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不再如曾经那般的针锋相对,更不再如往昔那般相对忿怨,可是这份平静之下掩盖的,却是那般深那般深的,让两人都不敢去触碰的浓浓的无力。
“东南行省这里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是风高浪急,我走之后,你自己要小心谨慎,一切先以自身的安全为重。海市兵部的主事卢忠勇,是我麾下的将领,十分忠心,我已经吩咐了下去,你若有事,大可直接找他。另外,我还留下一组密营的探子给你,即可保护你的安全,又可为你收集情报,你切不可如以前般事事身先士卒,若是事情有变,知道事不可为,就来南楚找我,我自有计较。”
楚离声音低沉,娓娓道来,再也没有以往的跋扈偏执和冷冽霸道。青夏点了点头,嘴角牵起,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为你办成这件事。”
楚离低低一叹,沉吟半晌,方才沉声说道:“成事与否倒在其次,我只希望你能安然无恙。”
鼻子顿时一酸,一股暖意袭上心头,青夏抬眼看着楚离沉静的面容,昔日凌厉孤傲的王者终于渐渐远去,变成了今日这个沉着冷静、一步百计、充满智慧的稳健帝王,她的心一寸一寸的软下去,不由得微微动容,一字一顿,仿佛是保证一般的说道:“我一定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大不了办砸了差事回去找你善后就好,不会胡来的。”
楚离灿然一笑,说道:“你能这样想,就是最好。”
青夏一笑,抽回了手,那药膏果然神奇,只是这么一会,竟然就消了肿,只是还稍微有些红。两人再一次陷入沉默,不知该找些什么话说,楚离眼神突然瞥见那只青夏编织的红色绳结,捡起来把玩道:“这是什么结子?怎么我以前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