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成王败寇,皇帝深以为然,被他一句话恭维得龙心大悦,“那你说说,朕这个皇帝做得如何?”
“陛下豁达大度,从谏如流,是不世出的明君。”
皇帝笑道:“你这听上去是反话,莫非是以为朕还在为当日永宁寺那番南北之之争耿耿于怀?”像是苛责,却没多少怒气。
道一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却还记得永宁寺那番南北之争,可见陛下是有心要纳谏。”
“不错,”皇帝点头道,“你那日说的有理,朕已经下诏令檀涓右迁豫州刺史了。”
“陛下圣明。”虽然是檀涓的侄子,道一倒也没有欣喜若狂。
皇帝道:“听说你当初一言不慎,得罪了元脩,才被他罚去寺里,做了两年的和尚,现在再见了元脩,你是恨他不恨呢?”
道一摇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佛寺也有佛寺的好,罪奴曾经年少气盛,磨一磨性子也有益处。”
“是这个道理,”皇帝对他的平和谦卑甚为满意,只觉得他说的话句句在自己心坎上,“朕也是觉得,你初来洛阳,锋芒毕露,虽然逞了口舌之力,却也得罪了不少朝臣,这半个月的牢狱之灾,正是磨一磨你的性子。”
道一似有所悟,“谢陛下。”
皇帝盯着他,琢磨片刻,冷不丁道:“听说寿阳公在府里对朕常有怨言,又有违禁私逃的念头,朕想要追究他的罪责,又怕江南百姓以为朕没有容人的雅量,可怎么办得好?”
道一之前对答,都是垂首敛眸,听到这句,他凝滞片刻,慢慢抬起头来,皇帝正与他视线对个正着,见他一双沉静的眼眸,凛然有神,全无半点谄媚奸邪之气。他静默了一瞬,说道:“陛下所想,是万里山河,黎明苍生,百姓所想,是头顶一片瓦,案头一碗饭,陛下同百姓谈为君的仁义之道,岂不是与夏虫语冰,与井蛙语海?对罪臣仁慈,未见得是对天下仁慈,陛下的功绩,自有后人评说,因一人的生死就枉下论断,是太过短视了。”
皇帝听得心胸舒畅,不由点头笑道:“你这么想,朕就放心了。”沉吟片刻,他又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为太后讲经也有几次了,公主妃嫔们都见了,觉得智容长公主如何?”
这话问的道一茫然了,“智容长公主?”对这个名号是毫无印象。
皇帝释然,只含糊说了句:“不必理会她了。”也不解释,也不说清这趟宣他来的目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点了点,皇帝终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般,随口道:“你退下吧。”
道一谨遵圣命,出宫之后,仍旧回了衙署牢室,在昏暗的方寸之地,他靠墙坐在角落里,眉头微微拢了起来——你这么想,朕就放心了——他咀嚼着皇帝这句话,似乎从中察觉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郎君,”狱卒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开了牢门,先对道一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才说:“有旨意下来了,你要做官了。”
果然。道一眉头不禁舒展了,“什么官?”他下意识问了一句。
狱卒笑道:“听说陛下亲自下令——选你做了寿阳公府东阁祭酒,正正经经的七品官呢。”在牢狱里关了半月,摇身一变,进了官场,狱卒啧啧地称赞,对他很是羡慕,“请吧,”他领着道一往外走,“换过衣裳,梳洗一番,去公府拜见寿阳公了。”
皇帝盘算了半月,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至此,道一才醒悟皇帝那番话的用意。他按捺住恼怒,含笑对狱卒拱了拱手,算作道谢——做了囚徒,身无分文,也只能多说了几句好话,换来那狱卒格外的礼敬,亲自替他打了热水,送来了干净衣裳并洗漱用具。道一再三称谢,狱卒一走,他关门转身,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事到如今,多想无益。既来之,则安之。他扯了扯嘴角,慢慢解着衣襟,想到寿阳公府,心绪又繁杂起来。
第52章、双飞西园草(十二)
檀道一携他被选任寿阳公府东阁祭酒的诏令来拜见元脩。元脩疑心他是皇帝派来的眼线,暗自地警惕,面上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状,昔日君臣依礼拜见后,檀道一被领往前院的厢房里安置。
消息传进女眷们耳中,阿松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下意识要往外走,扶着门迟疑了片刻,却垂头又走了回来。愗华却是不加掩饰地欢欣,着人去打听檀道一住在哪个院子,又要关心他的厢房里冷不冷,被褥厚不厚,帷帐毡毯是不是换了新的。
婢女被她使唤地团团转,笑着说道:“娘子不放心,去亲自看一眼便知道了。”
愗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和阿松商量道:“请檀阿兄来一叙吧。”她和阿松走得近,连带着也把檀道一称作了阿兄,提起他来,一双眼睛都是晶亮的,“和阿松是兄妹,不恭贺他一声,岂不显得生疏了?”
这话正合阿松的心意,她当然满口答应,“好。”
愗华煞有介事,称要为檀道一接风洗尘,命人整治了一桌酒席,就摆在暖阁里。正是隆冬季节,廊下挂的鸟笼、摆的花草也被移进了室内,一时鸟声啼啭,幽兰清芬,烧旺的炉火如红玉一样照得人脸庞上霞光灿灿。
阿松心里满溢着欢喜,面上却平静下来,拿了一张字帖慢慢临着,听任愗华进进出出地忙乱。
“檀阿兄。”随着愗华轻快的笑声,毡帘微微一动,檀道一跟随着她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