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薛纨便回来了,一行继续往城外而去。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并肩而行时,都是沉默。檀道一冷不丁道:“和家人都说了什么?”
薛纨耐心道:“家常话而已。”
家常话……檀道一扯了扯嘴角,瞥他一眼,“夫人大概又不舍得你了吧?”
薛纨对他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第74章、相迎不道远(十)
虽然新婚,但薛纨显然没有和阿松调风弄月的闲情逸致,送别了檀道一,他连家门也没进,径直回了宫城。
薛家不宽裕,但薛纨也没有薄待元脩的遗孀,缝补浆洗有粗使的仆妇操持,阿松茕茕孑立,在门前看了一阵邻家孩童们折柳枝。他们把柳枝充当马鞭,嘴里呼呼喝喝地跑开了。
去看看阿奴吧。她想。
阿奴已经长成一个身体健壮、意志坚定的男孩了,母亲的缺失并没有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任何阴影。
阿松把阿奴扶上一匹温驯的小马驹,见礼部官员进殿去拜见太后。
当初闾夫人新丧,皇帝为了安抚柔然,许诺要为大皇子封王,礼部受命办理,临到头才想起大皇子还没有取名,去询问了皇帝,皇帝忙着雍州战事,无暇他顾,说道:阿奴是太后教养,请太后抉择。太后年纪大了,觑着眼将礼部拟定的几个字来回看了几遍,推开道:“我也不懂这些,说不上来,既然是礼部拟定的,大概都不差……”
转眼见阿奴凑到面前,太后爱怜地摸了摸他发红的脸颊,笑道:“阿奴看看,哪个名字好?”
阿奴不到三岁,哪有主意,伸出小手指,随意戳了戳纸上的墨迹。
阿松也饶有兴致地瞥了几眼,她虽然捧着诗集苦读过几天,最多也只能算粗通文墨,礼部为皇子拟定的名字,都艰涩难懂,笔画又多,阿松瞧了半晌,见角落里一个骏字,马字旁她是认识的。阿松喜欢马,便悄悄对阿奴指了指骏字。
阿奴向来和她心意相通,立即坚决地点了点头,宣布道:“这个字好看。”
太后没有把他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对礼部的人说:“你们定吧,”轻轻推开阿奴,示意宫婢们领他出去,太后才微微皱眉,说道:“阿奴样样都好,我只觉得他性子太鲁莽,有些像他生母,你们好生替他拟一个温良恭谨、安分大度的名字,切忌张扬。他虽然最早封王,但日后也注定了做个臣子,该以忠君事国为要。”想到阿奴的身世,皇帝的轻忽,太后于心不忍,又板了脸,“但也不能太局促,让人因为他的出身而看轻了他。”
太后谆谆叮嘱,礼部的人愈发没了主意,只能赔笑道:“是,臣再斟酌。”
才说两句,宫婢走了进来,通禀道:“皇后有事要和辛仪曹商议。”
皇后快到分娩之期,她要传人,太后当然不敢耽误,忙止住话头,道:“辛仪曹去见皇后吧。”
辛仪曹便跟着宫婢去了,待殿上众人散去,太后才悄声询问宫婢,“皇后又梦魇了?”
皇后以前不信佛,但整个孕期常被梦魇所苦,太医不敢用药,便荐了精通佛法的辛仪曹去为她
讲经安神。皇帝当初一怒之下禁绝三千佛寺,因此众人不敢大张旗鼓,每次都遮遮掩掩,以托辞传辛仪曹去。太后忧心忡忡,“总是被梦魇,有些稀奇,若真是有邪祟作乱,倒是要请高人施一施法。”
“怕犯陛下忌讳,”宫婢小心道,“皇后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皇后是个谨慎的人,这些日子恐怕也艰辛,太后点头道:“辛仪曹年纪一大把,倒也不怕闲言碎语,换成当初的道一和尚,不知又要生多少事端?只可怜我的女儿……”顿时泪水涟涟,宫婢忙劝慰不止。
太后精神不济,被宫婢搀扶下去,鸦雀无声的殿上,只剩阿松默默站着。她走到廊下,用纨扇遮住耀目的金辉,看着阿奴倔强地推开宫婢,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努力揽起马缰。
“阿松,姨母!”阿奴小心翼翼地在殿前转了几圈,心满意足跳下马,冲到阿松面前。他的英俊已经初见端倪,眉飞色舞的笑脸总让阿松打从心底觉得熟悉和亲切——他的相貌当然是遗传自桓尹,但桓尹得意起来,却让人讨厌。
阿松琢磨了一会,毫无头绪,挽起阿奴汗津津的小手,笑弯了眼:“阿奴,你要做大王了!”
“大王?”阿奴甩着小马鞭,威风凛凛的,“我做了大王,阿松做皇后吗?”
在阿奴看来,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当然是皇后。阿松扑哧一声笑了,“就凭你,也想封皇后?”
阿奴挺起胸,“你等我做了皇帝!”
“嘘。”阿松在唇边竖起手指,将阿奴揽进怀里。阿奴乖乖依偎了她一会,很快就不耐烦起来,他尚未长成的身量里仿佛蕴满了挣扎欲出的力量,拽开阿松的手,他又往自己的小马驹奔去。
他在日头下大声吆喝着,不知胆怯为何物。他身体里有着柔然人最尊贵的血液。
可他却连一个威武张扬的名字都不配。想到太后关于阿奴取名的那番话,阿松心里一阵刺痛,她轻轻咬住了红艳的唇瓣。
在太后处消磨了半天的时光,暮色渐至,阿松告辞离宫,照旧在宫门口翘首等待。
散值的官员陆续经过,还没瞧见薛纨,见一名老者在余晖下拖着长长的背影,到了阿松面前,略微停了停,阿松放下额前的纨扇,不大确定地瞥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