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若说国情,继承式的君主立宪,比非继承式的共和立宪,更为适合于中国,则现行的大总统选举法【见上章的金匮石室制】,不是既能传子,亦能传贤,岂不更优于帝制乎哉?何必改变国体?
第三,帝制派人士如今把美国古德诺顾问之言,奉为圭臬,要据之以恢复帝制,废弃共和,而梁氏在辛亥前,当他为维护&lso;君主立宪制&rso;与共和人士论战时,所阐发君主立宪之精义,实十倍百倍于古德诺之所言。【笔者附注:梁氏此言,不是吹牛。那时康、梁之言遍天下。所论确较古德诺之短文精辟多矣。历史家可为佐证也。】而当时诸公(包括筹安会的&lso;六君子&rso;),一味醉心共和,对我梁氏之言,充耳不闻;梁氏之书,过目不读,岂因&lso;吾睛不蓝,吾髯不赤&rso;哉?
第四,天下事之滑稽者,当年为坚持君主立宪制,曾为共和人士所诟病,今日要推翻中华民国,翻为当年的共和革命志士;而今日为维护共和国体者,翻为当年的君主立宪派,亦可怪矣。
最后,梁说他原是君主立宪派的元老,并无理由要为共和制度做辩护人,他只是认为国体一经确定便不可变动。辛亥前他反革命的原因,就是认为国体不可轻变。革命得不偿失。可是当时革命人士把他的善意良言,当成耳边风。而民国成立四年以来之所以糟乱若此,便是当年共和人士不听他底话的报应。如今共和的国体已定,而当年的翻云覆雨之士,又要再来覆雨翻云,乱来一泡,民不聊生,国亡无日,不难预测也。今日之动乱,已充分证明他十年前,所言之不虚。&lso;十年以后真知我&rso;,梁氏以&lso;常带感情&rso;之笔痛诋筹安会中之众莽夫说,尔等今日不听老子之言,硬要把今大总统拖下粪坑,与尔偕亡,十年后将再知吾言之不虚,而追悔莫及。尔曹其毋河汉余言。
篇末,梁更加一&lso;附言&rso;,曰:
吾作此文既成,后得所谓筹安会者,寄余杨度氏所著&lso;君宪救国论&rso;,偶一翻阅,见其中有数语云:&lso;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贤者不能逾法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而为恶。&rso;深叹其于立宪精义,能一语道破。惟吾欲问杨氏所长之筹安会,为法律内之行动耶?抑法律外之行动耶?杨氏贤者也,或能自信非逾法律以为恶,然得毋己逾法律以为善耶?呜呼。以昌言君宪之人,而行动若此,其所谓君宪者,从可想耳;而君宪之前途,亦从可想耳。
梁启超原是我国文学转型期中,文起八代的大文豪,笔端常带感情。他的鸿文钜着,一经京报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九月三日在北京的京报汉文版刊出之后,北京国民公报随即全文转载;全国各报闻风响应。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下子就烧遍全国。国人嬉笑怒骂,随之而来。不特杨度(皙子)一下便被摔入谷底,皇帝候选人老袁也被打得灰溜溜,无面目见人。
&lso;杨氏贤者也&rso;,也是当时一位&lso;旷世逸才&rso;,最大的刀笔吏之一也。不意强中更有强中手。他梁、杨二人之对决,不谈政治,也是当时文坛一场好戏,当年中国总统为着做皇帝,和今日美国总统为着玩女人,而带动全国第一流的刀笔吏之对决,而好戏连台。两地虽远隔重洋;时间相差亦近一世纪,而两方面之精采镜头,却相互辉映,真是两幕难得的今古奇观。
梁启超与文学转型的序幕
梁启超既然以一篇文章闹垮了一个洪宪王朝,我们倒不妨顺便也谈谈,他在近代中国文学转型中所发生的作用。中国近代文学之从文言转入白话,胡适当然是个关键人物,但是胡适不是忽然间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之前还有个酝酿时期,梁启超便是这个酝酿时期酝酿出来的英雄。因为靠科举考试保镳而生存的文言文,在科举考试于一九○六年被废之后,他就失去了生存的保障。但是就在文言文逐渐被白话文完全取代之前,读者和作者的口味可不能变于旦夕,所以它要有个适合二者口味的一个文白混杂的转移阶段(transitionalperiod)。再加以文言文在造句和运用成语方面之简洁有力,往往亦非语体所能完全代替,尤其是在大众媒体,所谓新式报刊兴起之后,这就注定了这个转移阶段之存在,甚或长期的存在。梁启超便是这个转移阶段前期的头号大师。他这篇&lso;异哉&rso;的大文,在今日报刊的读者读来,难免还是别别扭扭的诘屈聱牙,但是这别别扭扭的文体,正是他那个转型前期的报刊读者,每个人都看得懂,每个人都欣赏的时髦文体。明乎此,你就会体会到梁某的文章在那时何以有那样的煽动性了。
笔者这辈的老知识份子,幼年时还去古未远。我记得我还在念方块字的时候,便在祖父的书房里听到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头子,用手指点点我们在一旁旁听的小脑壳,说将来要我们学习写&lso;报纸文&rso;。当时根本不知啥叫&lso;报纸文&rso;。等到我在重庆读大学了,读到大公报上&lso;看重庆念中原&rso;一类的社论,才对当年老头子们的话,恍然有悟,原来&lso;以浅近的文言加生动的白话&rso;这种文体,最有说服力。当然从梁启超的&lso;新民丛报&rso;到王芸生的&lso;大公报&rso;,这两种&lso;报纸文&rso;之间,文言白话的比重,已经有霄壤之别了。胡适之先生以前曾向我说,毛泽东的诗词,很糟很糟。但是他却说,&lso;毛泽东的白话文写得好&rso;。我想毛泽东白话文写得好的道理,就是毛是个不守章法的人。写起文章来,文言白话,随心所欲的结果,而开这一文风的始作俑者,实在是梁启超他那篇&lso;异哉&rso;的文章,当时便风靡全国,洪宪王朝后来的彻底毁灭,&lso;异哉&rso;就要负一半的责任。文人的笔是可怕的啊。林肯向那个写&lso;汤姆大叔的小木屋&rso;(又译作&lso;黑奴吁天录&rso;)(uncleto&rso;scab)女作家史托夫人(harrietbeecherstowe)说,美国的内战就是你惹起来的啊。当然她夫人的小说可以惹起内战,但是真要解放黑奴,还是要靠林肯的枪杆啊……。梁启超固然能把候补皇帝骂得灰溜溜,但是要强迫洪宪皇帝退位,那还有赖于他底得意门生蔡锷将军的枪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