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知此人聪明过人,如今料他只是知道她们几个非普通卖解女子,真实身份应该并未清楚,但要是真跟他多说几句,说不定便能给他猜到了,当下道:“时小官人名动江湖,能够结交,那是莫大之幸,只是奴家身为女身,有诸多不便,时小官人是知书识礼之人,想必定能理解。”
沈丹墨暗暗佩服,原想白雪面对这种邀请,怕难以找到借口推辞,没想到她这一句知书识礼,把“礼”往这一抬,以“男女授受不亲”的老例,这位时相公当无话可说。
白衣人微笑道:“江湖中人何必如此拘礼?”
白雪道:“奴家不才,只知道便是江湖中人,这仁义礼智信,也是不可不守的。”
白衣人微微一笑,手放到桌上,轻轻弹得几下,随即停下,目视其手。
诸女为他目光所指点,都看向他的手,见到的却是一个姜字,心中均是一阵紧张,知道行藏已被此人看破,这个姜字,肯定是指姜盟主,暗中告诉她们,他已经猜出她们是姜盟主的人。
白衣人把手又一弹,桌上的姜字立时消失,淡淡笑道:“这位嫂子言之有理,在下也不勉强,但是想转告给你家主人一句话。”
白雪沉吟之际,白衣人道:“民族危难,有所必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眼睛不经意的看向其他女子,在沈丹墨脸上稍作停留,微微点头复又摇头,轻叹一声道:“冤孽冤孽,果然是命中注定,劫数难逃。”他莫名其妙的说这话时,目视远方,若有所思。随即神色略带落漠,拱一拱手,便即退开,带着诸好汉一起离开酒楼。
人到楼梯,他又往这边看一眼,却又吟起诗来,一面吟一面走下楼梯,声音煞是沧桑:“莫听佳人笑,只恐君断肠。冲冠一怒起,万姓频死亡。阴风卷怒浪,利刃染血光。一曲神女歌,难醒芙蓉帐。”
诸女皆听得莫名其妙,只有沈丹墨怔了一怔:这诗怎地听着耳熟?极力想在哪里接触过这诗,迫切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行人也不敢再逗留,匆匆结帐,逃也似的离开此地。
离开镇里约二三十里,才敢将脚程放慢,侍竹道:“哇,那时小官人长得真的好帅。”
侍剑道:“帅是帅,只可惜是一个疯子。”
白雪道:“他可不是疯子。”
“怎么不是,辛辛苦苦的抓了人,叫别人写了几个字又放了,又跑过来跟我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末了还在那里附庸风雅的吟诗,不是疯子,谁会这么干?”
白雪道:“有一种人太聪明了,知得太多,悟得太深,看得太透,他的行径就不会照着常人的路子来,常人不能理解,就当成了疯子。这位时小官人,便是这样的人物。”
沈丹墨不禁点头,这白雪虽然出身环仆,可是见识高人一筹,其实有一件事,大都最不知道,她与这位时小官人说起来也还有点渊源,了解一些他的过去,这得从四年前说起。
时状元二十岁状元,二十二岁升御史大夫,也就在他升迁的这一年,沈父刚好也进京为官,两人同朝为官,职位也相当,虽然年龄不同,但因沈父乃是世代贤良的范氏家族爱婿,又颇有才学,兼以清廉著称,说起来也是朝中唯一能得到时状元敬重的前辈,所以两人也是较为投缘,乃至于沈父都动了收之为婿的念头,不过与沈母略一提,沈母当然不同意,她的眼里早就把樊英当成女婿了,你时状元是状元,樊英难道就不是了?虽然大南朝重文轻武,但以樊英的文才,就算是科考,也至少能有进士出身,哪里就比时状元差了?沈父一听也是,这才绝口不提。不过当妈的藏不住话,也给沈丹墨提了,当然那时沈丹墨心有所属,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心下里对这位时状元,倒也有点好奇。父亲自视甚高,满朝文武,难得有几个顺眼的,对这时状元居然可以另眼相看,想来也是个不错的人物。
随后不久,李大师六十大寿,大摆筵席,寿筵之日,大师府热闹异常,朝中大臣,无不准备厚礼,就连沈父,也难以免俗,却偏偏有那么一人,什么东西也没带,空空两手前来白吃白喝。众人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但他偏偏在众人的注视下,悠然自饮,满不在乎。
当时,一个大臣实在忍不住了,说道:“据说时大人这回为大师准备了一份特别的贺礼,不知道特别在哪里?”
李大师道:“什么贺不贺礼的,本官从不计较,年轻人嘛,带一张嘴来就是了嘛,不就是找个机会,让大伙热闹热闹而已嘛,呵呵呵呵。”
官员们于是满嘴阿谀,称颂大师如何英明,如何清廉,如何明月高悬,如何烛照万里,是为国之栋梁,有此好官,乃社稷之福,苍生之幸,千古难得一见等等等等。正说得热闹,时状元忽道:“其实今天下官前来,并非不带贺礼,不过贺礼实在是太薄,拿不出手。”
李大师道:“有就行了,礼不在多,有一份心意就够了。”
从官员纷纷让他拿出贺礼,时状元道:“下官有一首诗,想要作为贺礼。”
这礼物虽然简单,但是他是前科状元,又是青年才俊,礼以人贵,也算不错,李大师倒也欢喜,命人取了文房四宝,时状元一气呵成,当场赋诗一首,自然,便是那首后来被朝廷禁传的打油诗:“大臣纷纷献礼忙,大师寿宴甫开张。听得如潮贺词妙,取自春秋第几章。”
此诗一出,满座哗然。这里大半文官,都是靠开科取士考得功名,自然都熟读春秋论语之类的经书,然而这经书教育人的,无非是如何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绝不可能教人如何奉迎上司,取悦权贵。这一首诗,当然便是讽刺满座朝臣白读了圣贤之书。
寿宴不欢而散,不几天,有多名大臣向朝廷奏本,同参时状元。幸有沈父等几个大臣,冒死上奏,恳请开恩,皇恩浩荡,好歹免了死罪,革职为民,除去功名,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时状元骑一匹瘦驴,独自于黄昏中走出京师,没人相送。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据说,其实有一群打手,曾意图在他出城之后,直接把他杀掉,可是没有成功,因为有高人在暗中保护,时状元得以顺利离开,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了此人的消息。
沈父经常为此内疚,在需要的时候,没敢据理力争,保护好这样一个极有前途的好官。但时间一长,也只能释然了。世道如此,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谁又能想到,当年的这个文状元,现在却学成了惊人武功,在江湖上亦已获得了一席之地?这个人的聪明,实非常人所能想象。是以白雪说的话,她自然是深以为然。
却听得有人淡笑道:“几位女英雄,背后论人长短,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