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有不短时间,宗政恪也感觉到了疲惫,离开闲坐书斋以后便吩咐回府。明心默默跟着上了车,偷瞄姑娘怀里抱着的雪白小猴儿,几次三番有话想说却又生生忍下。宗政恪只做不知,取了自带的茶点喂给长寿儿。
走不多远,马车忽然停住。许婆子禀告过后令一名跟着的健仆去打听,不多时便有了消息——距香织街不远的北城门那边刚刚过来一行人马,打着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令亲卫骑兵清街净道,目的地就是香织街。
那健仆立在车窗外面恭声道:“……给了一刻钟的时间让绕路,这才乱起来。姑娘,咱们现在是否要退回南街口?”
宗政恪皱了皱眉,她此时有伤在身,不欲多惹麻烦,便允了健仆所请。方才这地儿因裴君绍之故被净了街,此时人又重新多起来。她这辆马车便在人潮汹涌里艰难掉头,所幸车夫驾驶功力了得,总算是闪转腾挪着慢慢向香织街的南街入口退去。
马车再度经过闲坐书斋门口,又驰过书斋旁的茶馆,忽然又停下了。宗政恪淡漠如初,定力非常好。倒是明心有些焦躁,轻轻地将车门推开了一条缝儿,她便是一愣,喃喃道:“姑娘……”
宗政恪这才抬眸,恰与微敞的车门外那人对视,她也是微怔,随即点头低声招呼:“四少爷有礼。”凤眸闪过异光,她吩咐明心,“打开车门。”
明心依言将车门打开,仍然穿着兜帽披风的裴君绍咳嗽两声,在方才那个不知是小厮还是书斋店员的没药搀扶下慢慢爬上马车。明心赶紧坐到宗政恪的身边。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裴君绍。没药不曾上车,快手快脚地将车门掩上。
“走吧。”宗政恪吩咐,车立时便动了。她看向裴君绍,和声问,“四少爷想去哪里?”
“水仙巷七号。”裴君绍低声回答,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脸色刹那间便比宗政恪的还要煞白三分。淡淡粉色的嘴唇却慢慢变成瑰丽的紫红色。呼吸越来越来急促。他颤抖着手摸向胸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宗政恪,嘴唇微张却说不出半个字。
宗政恪悚然而惊。她还来不及细想后果,便迅速坐到了裴君绍身边,沿着他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手指摸进他披风里。
他的衣裳料子自然是好的,触手柔软温润。但给予宗政恪感觉最深的还是那清晰可辨的嶙峋骨骼。这个才十八岁的未来国士瘦得惊人,只是他裹着及地的披风。外人看不出来而已。
宗政恪心中喟叹,手指灵活地钻进他的胸袋,摸出独独的一只方块小盒。掀开盒盖,拈起一粒雪白药丸。抬眼去看裴君绍,她却愣住。只因裴君绍的嘴巴抿得死紧,人靠在车厢壁上已经晕厥过去。唇色几近乌黑。
美人,不管什么样子都是美的。此时的裴君绍。虽然因痛苦而拧着眉,精致到寻不处一丝暇疵的面庞也略有些扭曲,但依然美得惊人。宗政恪的眼波却没有半分异动,即便当年她亲眼见到天下第一美人萧凤衡,也只不过多眨了两下眼睛而已。
她伸手指重重戳向裴君绍胸口某处穴道,虽没有真气,但她的力道也足以令他张开嘴。待他唇微启,指尖一弹,宗政恪便将那粒药丸送入他口中,再轻轻一托他下颌助他咽下。
见裴君绍歪歪靠着车壁,后脑勺不时与坚硬车板相撞,人也慢慢往自己这边倾斜,宗政恪便轻轻将他放平在软薄车褥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裴君绍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唇色也从乌黑转为了紫红,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上天有好生之德,前世的她与裴君绍没有仇恨,所以哪怕明知今生他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大敌,她也不能在此时见死不救。那样,她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师尊与师兄们苦心孤诣的抚慰劝解。再者,此番有了救命之恩,未来或者也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方才这不假思索的救治之举,倒让宗政恪对今后如何看待裴君绍打定了主意。退一万步说,裴君绍将他最致命的一面已经坦露在了她面前,徜事不可为,她再想要他的性命也将不会是难事。
“姑娘,是否要给裴四少爷盖些东西?”明心觑机问道。
宗政恪看她一眼,点点头。明心便取出一床备用的薄毯轻轻盖在裴君绍身上。宗政恪沉吟片刻,又吩咐明心:“水仙巷恐怕是四少爷的私宅,你亲自去安康道的大长公主府禀告一声,让府里先做些准备。”那张寿宴请帖上写明了大长公主府的位置。
明心了然点头,却仍然有些不放心,犹豫着还是禀道:“姑娘,让卫嫂子进来服侍吧。”
孤男寡女的,确实不好独处。宗政恪便点头允了。明心喝停了马车,下去换了三十出头的卫嫂子进来,自己径自去了。她有武道修为在身,自然有她快速赶路的方法。
卫嫂子是清漪楼洒扫的仆妇,方才那位许妈妈则是院中值夜和洒扫的婆子。今日徐氏带着明月去盘点仓库里的首饰,给宗政恪赶赴清河大长公主寿宴做准备。毕竟好些首饰的款式都不时新了,再贵重也不适合姑娘家戴出去做客。徐氏打算寻些没有经过加工的宝石给姑娘打造新首饰。
所以清漪楼真的很有必要再添两个得力的丫头,宗政恪见卫嫂子束手束脚不知该做什么,倒也不生气。她只让人乖乖坐着充当人证即可,自己倚在车上的大迎枕上,慢慢翻阅一本刚买的书。
裴君绍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宗政恪浅碧色的裙子。素面素绸的裙子上没有绣什么花儿朵儿,倒是在裙沿用银白暗色的丝线绣出一片连绵起伏的江山。巍巍群山蜿蜒起伏,这般大好的风光竟成了她裙上的装饰。
再抬眼上去,他见宗政恪聚精会神地翻看一本新书。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内容,唇边有一抹淡淡的几乎无法令人察觉的笑意。看得出,她此时心情不错,人也很放松。
这位不知被什么人传出号称拥有金山银山的小姑娘,还不曾及笄。她梳着颇显稚嫩的丱发,绾发的丝绳外头套着整齐的珍珠发圈,颊边垂下的两小缕散发之上各系着一串明珠坠子。她穿着象牙白的交领褙子,压裙的玉佩水头极好,莹莹透亮。
明明是看上去很幼嫩的人儿,偏生有如同成年女子一般沉静温婉的神色。只在她抿唇微笑时,才能窥见隐约的孩子气。裴君绍于是想起,宗政家的这位三姑娘才十三岁。
撩起眼皮瞅了地上的裴君绍一眼,宗政恪淡淡道:“四少爷,小女已让人去大长公主府上知会,想必此时府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你感觉还好罢?”希望他不会任性地说去什么水仙巷,她肯定不会听从的。
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此时裴君绍只能转转眼珠子动动嘴皮子。他勉强点头道谢:“多谢三姑娘援手,救命之恩裴四没齿难忘,必有后报。”
宗政恪放下书,双掌合十,宣一声佛号,而后才道:“佛祖慈悲,只是举手之劳,四少爷不必放在心上。”
“我自己的命,我自己看得重。你这救命之恩自然也是重的。”裴君绍慢慢阖上眼睛,再不肯多话。
宗政恪眸中便闪过笑意,心情愈发地愉快。她知道裴君绍的性子,别看人家生得比女儿家还美貌,那绝对是说话算话、一言九鼎的纯爷们儿。
明心去的快,回来的也快,离安康道还有两条街时,她便上马车换下了手脚都不知安放在哪里的卫嫂子。随着明心而来的,还有清河大长公主府派来的马车。
宗政恪于是与昨天才见过娄恭人又见了面。长辈在场,宗政恪不好再留在马车上,便下来给娄恭人见礼。娄恭人急忙扶住她不让她福身下去,眼里转着泪花儿,连连道:“好孩子,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已是哽咽难言了。
这个时候,没药已经带着几名小厮将七死八活的裴君绍抬走送进大长公主府的豪华马车。宗政恪完成了使命,对娄恭人道:“恭人不必担忧,有佛祖庇佑,四少爷又吉人天相,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就前世这样折腾那般劳心,他也还多活了十年呢。
娄恭人点头不迭,紧紧握住宗政恪的双手道:“好孩子,现在是不成了,我得急着走,我一定会再到府里去好好谢谢你!”
宗政恪自然要谦逊几句,娄恭人不能久留,很快便登上马车离开。宗政恪也重新上了车,发话回府。她刚刚扶着明心的手登上马车,便瞥见有一骑如烈烈火焰般飞快接近。她虽失了修为,目力还在,将那匹胭脂红马背上的女骑士面容看得清楚。一个恍惚,她竟以为那人是前世她的好皇姐昆山公主。
女骑士还离得老远就放声疾呼,马鞭在空中暴响,却不及她尖锐的声音刺耳:“裴四,裴四,你竟敢躲着我!你站住!”
如红云,如烈焰,一身红色骑马装的美艳少女狂风一般卷过宗政恪的马车。前方,大长公主府的车队置若罔闻,加速离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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