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走入春和宫中,看到张昭华也在,稍微怔了一下,就行礼拜见了。
“杨先生快快请起。”高炽道:“先生何来?”
杨士奇手上捧着一本书,交给了高炽,道:“这是文渊阁编纂而成的《文华宝鉴》,陛下命臣交给殿下,以明帝王之道。”
高炽恭恭敬敬接了,展开书略略一看,发现书里都是帝王资治的故事,就道:“儿臣高炽谢过父皇,定会朝夕拜读,不负期望。”
张昭华打量着杨士奇的面庞,发现他与自己记忆之中的那一位杨阿哥还是有一点相似的,但是面前这个人有些显老,她心中也打不定主意了。
“……自从都御史陈瑛弹劾李景隆之后,”杨士奇像是没有察觉到张昭华的打量一般,徐徐道:“下李景隆诏狱,查抄家产的时候,锦衣卫发现果然有僧侣五人,日夜咒诅,且伪造谶书,如陈瑛所劾‘十八子当有天下’。”
张昭华闻听,心中一哂。这所谓的“十八子当有天下”的谶言,不是别人,乃是她让张升做的,张升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儿,如今更是驾轻就熟,不过这一次,没有叫大规模地传开,只在京城略略几个地方,唱了几句——所以纪纲整天忙着刑狱,倒还真没有注意到。
李景隆是生是死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之所以要弄死李景隆,是为了收拢陈瑛。而她收拢陈瑛,目的在于何福。
何福害死了她的人,她要叫何福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但是她指使陈瑛上疏参奏何福,却被皇帝打了回去,不仅没有降罪,反而褒慰他。
皇帝不知道为什么会给何福这样大的信任,张昭华想来想去,觉得皇帝和何福在灵璧的一战,是定鼎天下的一战,而何福败地莫名其妙,明知道两军交战,炮声隆隆,还要以听到炮声为暗号,突出重围,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南军第二天听到的炮声其实是燕军打出来的,他们以为是自己的暗号,突围的时候全部卡在大门上,被燕军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从此燕王南下,再无大的阻碍,所以直趋南京,有了天下。
连张昭华都觉得有问题,那么皇帝也一定认为何福是有意败给他的,这简直比明着投降更叫燕王高兴,所以给了何福莫大的信任和宽容,命他佩征虏将军印,充总兵官,镇宁夏,节制山、陕、河南诸军。
而何福的确表现地非常称职,他到了地方,宣布旨意,招徠远人,置驿、屯田、积谷,定赏罚,桩桩件件做得一点差错都没有,所以更是得了皇帝的信任。陈瑛的弹劾向来是百发百中,而这一次在何福身上,却有了败绩。
一次弹劾不中,如果再弹劾,就没有用了。张昭华只能让陈瑛暂且收住,只叫他搜集何福的罪证,准备以后再一起发动出来。
“……除直隶、浙江、胡广、四川、广东、江西、河南绝户田,”杨士奇不紧不慢地汇报:“共计三万五千一百八十顷田之田租。”
“绝户”这个此让高炽和张昭华同时一叹。绝户就是没了后代的意思,这么多绝户田,就有十倍之多的绝户之人——至于为什么绝户,那是因为在靖难之中,家里的男人当了兵,死了;或者一个地方遭了兵灾,都死了,剩下孤儿寡母,如何耕作呢?
而这个词更让张昭华想起了马寡妇和蓝蓝,蓝蓝已经被找到了,据说情况还好,张家的人并没有拿她如何,但是马寡妇就不依不饶,说张家有负于她,来见了徐皇后一次,说要严惩张家,因为她那时候知道了一个词叫“瓜蔓抄”,就说要将张家瓜蔓抄了,皇帝也在旁边,还真的答应了她,将张昺一家子全都杀了。
但是这叫马寡妇吓破了胆,她并不知道瓜蔓抄的真正意思,知道了她又经不住,和蓝蓝不吭不哈地跑回了永城去了。
“南北战争,”高炽道:“生灵涂炭,家国之祸,四年未已。”
“所以现在才要劝课农桑,约法省禁,休养生息,”张昭华道:“若是有二十年的与民休息,天下就再现文景之治,只不过我瞧着父皇,还是有建立功业之心,杨先生听说了吗,水师那里建造大船六十二艘,准备要出使西洋了。”
杨士奇点点头道:“皇上说,要抚剿逃亡海外之臣民。”
“抚是抚慰旧港那边的大明百姓,”张昭华道:“剿是剿海盗陈祖义。施进卿做了一笔好买卖,他就是来做买卖的,偏偏还打着报恩的旗号,我可懒得理他。”
施进卿也毕恭毕敬地到她这里来谢恩,张昭华不指望他能记得自己的恩情,只是跟他说好了,将张升的海船缀在大船队伍之中,也跟着下一趟西洋看看。
因为施进卿在长江水战之中出了大力,同时出于经营海洋、控制海内的目的,皇上打算派马和出使西洋,他同时派了王景弘做副手,同去的还有三佛齐国国主梁道明的同乡监察御史谭胜受和千户杨信,这两人带着敕书前往旧港招安。
旧港本就是华族百姓聚居之地,三佛齐旧朝被爪哇满者伯夷国灭了,华人便拥戴如今的国主梁道明为三佛齐王,对抗满者伯夷。旧港这个地理位置张昭华是知道的,就是后世的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巨港,这个位置有多重要,东北隔马六甲海峡与马来半岛相望,西近印度洋,东临南海和爪哇岛,若是能将此地控制住,大明的行政之地就可以到达南洋,而大明船队到达旧港,也可以进行物资补养、船质检查和修补的工作。
不过现在的三佛齐国,不仅面临本土居民满者伯夷的侵扰,还要面对海上大盗陈祖义的袭击,所以马和此去,要“又抚又剿”,责任重大。
“马和改了名字了,父皇赐姓郑,现在叫郑和。”张昭华不由得会心一笑:“郑和下西洋!这可是千古壮举,功在后世啊!”
她的一番话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附和,因为高炽和杨士奇同时觉得,下西洋实在是没有必要。在他们二人看来,如今四方疲敝,苏松水患,直隶灾荒,却要靡耗国力,满载丝绸瓷器珍宝,与异国交换,实在是给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又增加负担。
不过皇帝这一决定,暂时无人劝阻。因为大家似乎都看出来了,宝船下西洋之举,并不是明面上所说的“抚剿”,或者“炫耀兵力”、“夸示富足”,而是为了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这就是皇上不能碰的逆鳞了,你要是敢在这上面不识时务,那就一定会尝一尝雷霆之怒。
“杨先生是江西人?”张昭华没忘了正事儿。
“是。”杨士奇道。
张昭华就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江西清音好听啊。”
杨士奇就道:“娘娘说的是。”
高炽似乎觉得张昭华今天很古怪,没想到张昭华又道:“我这里有一个江西本地的小玩意,不知道先生识不识得。”
她打开手边的一个小盒子,叫杨士奇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