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酸枝木细琇插屏,”王敬妃就慢慢道:“跟坤宁宫里的那一个,是一根木头打造出来的,也是一个工匠的手艺。妾想着这东西就是太子妃来要,妾也是不能给的。”
皇帝没有说话,琉璃瓶里的灯火却照出了他头上的斑纹。
“这一本是四时八节的赏钱册,”见皇帝翻到了后一本账册上,王敬妃就解释道:“刚过了二月二的龙抬头,这是宫里例发的赏赐。”
过这些节日,各宫对底下人多少都有些赏赐,这是不成文的惯例。王敬妃就道:“按皇后娘娘的规矩,小宫人各有二百文,老宫人给了三百文。”
“其他几个宫呢?”皇帝问道。
“应该都放了,”王敬妃道:“放了多少便不大清楚。”
王敬妃不知道,但是皇帝似乎记得权氏那里发放了一贯的赏钱,当时他还觉得权氏轻富贵,对她有了更大的喜爱,如今看来,知道宫里有发赏钱的惯例,却不知道皇后生前定下的规矩,又或者说,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要和人比一比,多放了几倍的赏钱。
“权氏身边,只有使女,没有嬷嬷,也没有女官,”皇帝就道:“有些事情,都粗疏了。到底还是要好好调教,这也是你分内的事情。”
“是,”王敬妃的心砰砰跳了几下,面上却恭敬道:“宫里头的老嬷嬷,都是老成人。回头妾就让几个老嬷嬷同几位妹妹身边的人说说道理。”
皇帝微微闭上了眼睛,“朕还有一个事情要对你说。今儿他们说,思恩侯房宽快不行了,朕想着靖难的勋贵里面,一年年死掉几个,就跟树上的老黄叶子摇落了一样。朕总是觉得,当年他们出生入死替朕拼杀,朕能还报的,还是太少了些。”
他说着睁了眼睛,轻轻拍了拍王敬妃的手道:“过一些日子,宫里迎几个新人进来,你也不用刻意敬着,虽说家世高了些,但是你也是伺候过皇后的人,朕念着呢。”
皇帝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很快河间忠武王张玉的小女儿,英国公张辅的老妹妹就选入宫中,与王敬妃同一天并册为贵妃。
然而皇帝同时也叫高炽纳了武定侯郭英的孙女郭氏。
“都是国朝勋贵,”皇帝对高炽道:“朕的靖难功臣都不多了,何况高皇帝时候的开国功臣?想当年郭英一生大小百余战,身被七十余伤,虽然也曾跟着耿炳文讨伐朕,但也算情有可原。朕看你东宫只有张氏一人,这太子婕妤、太子昭仪的位置,搁你那儿算是摆设了。你自奉清淡寡欲,可却不能真的迷了黄老之道,这可不是朕期盼之意。”
自从金氏死去,高炽的确很长一段时间里,消沉不已。几位东宫的讲官每日轮流为他诵《黄庭》,讲《老子》,才能让他略微解忧。
高炽略略沉默了一下。
平哥儿投毒一案,让皇帝有所警觉,他到底是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皇帝,是不会真的叫感情蒙住了眼睛的,他在这个案子上,选择在金氏身上结束,就是不愿再追查下去的意思。这和所有人心中的想法一样,高炽再也不能经历第二重打击,而皇帝也不能直面那个让他痛苦的真相。
高煦身后有一帮武将的支持,高燧也娶了武官的女儿,而且高燧的手甚至还要长一些,他更是着意与拉拢一批低级军官——皇帝不是睁眼瞎,他心知肚明,他发现高煦和高燧那边的分量重了,他就要看顾高炽这边的重量。
而这一次他为高炽加的砝码,的确是相当出人意料了。武定侯郭英有子十二人,其中长子郭镇,与永嘉公主成婚,郭铭是辽府典宝、郭镛是中军右都督、郭鉴是中都副留守、郭钥是散骑舍人、郭钰赠尚宝司丞、郭钫是旗守卫指挥使。
郭英的妹妹宁妃,是高皇帝的妃子;郭英的九个女儿,一女是辽王妃,一女是郢王妃,其他几个女儿,大都嫁入其他公侯之家,门庭显赫,只有中山王徐达可以比肩。这次皇帝让太子纳的是郭英第二子郭铭的嫡长女。
“郭氏一族,门第高贵,儿臣也不堪匹配。”高炽道。
“她配不上你,还能配得上谁,”皇帝发现和高炽说话越来越难了,皱着眉头挥手道:“就这么定了,你回去跟张氏说,叫她准备给你纳侧。”
皇帝将高炽轰走,又抓着桌上的奏疏看了起来,还没有看过千余字,就听见马靖过来回禀道:“太子妃来了。”
张昭华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道:“父皇,您是要给太子纳妃吗?”
皇帝略有些不悦,觉得张昭华这一番倒像是来质问他了。
“朕看中了武定侯家的女儿,”皇帝就道:“郭家一门勋贵,郭氏也是个贤良淑德的,朕先将她封做太子昭仪,这次妃什么的,听凭你的意思。你要是觉得她不好,觉得谁好,朕都依你。”
这的确是个很大的恩典了,然而张昭华并不领情:“她既然不好,为什么要送来东宫?”
皇帝被噎了一下,不悦道:“朕这是给你脸面呢!你东宫的大小事情,朕什么时候插过手!郭英的孙女入了东宫,朕也不会管她如何!”
皇帝只要郭英的孙女入宫,这对郭家已经是一个交代,太子的身后多了一个新势力,这是让各方考究的平衡局面——至于郭氏在东宫过得如何,有没有得到宠爱,这都跟皇帝没关系。
但是张昭华就是不肯点头:“郭家门高,东宫一亩三分地,抬不进这一尊菩萨!”
“你还真敢说!”一股火气窜到了皇帝的头顶,他指着张昭华道:“你是不想叫郭氏进门了?郭氏能奈你何?她也就是家世强你一头,进了宫里,家世又算得什么呢!你也是有子嗣,有地位的人,怎么摆出一副拈酸吃醋的蠢妇模样!”
张昭华叫皇帝劈头盖脸地一骂,心中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委屈和愤怒:“我有子嗣,有地位,这都是我应得的,这是说明高皇帝没有挑错人!说个难听的,我耕了十年的地,凭什么有人一来,就二话不说能霸占了?”
“你——”皇帝气乐了:“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蛮横悍妒!岂不知道女子侍夫,曲为顺从!庶人尚有三妻四妾,何况天家!太子是国之储君,左右岂能无服侍之人,身边又岂能独守你一人!”
张昭华嚎啕大哭起来:“我嫁的是燕王世子,不曾嫁他太子!”
皇帝被她说得一怔,就听她道:“我是高皇帝亲选出来,抬进宫里的!十四年里,侍奉双亲,诞育子嗣,没有纤毫之过,若是有,我就立刻下堂,给新人留位置!武定侯家的女儿算什么,她守了北平吗?她伺候了先皇后吗?她生了大郎吗?凭什么她就能跟我比肩,就因为她出身好?”
她说着就扑过来要拉扯皇帝,被一旁惊呆了的马云马靖几个拦住,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头上的发髻全都散落,而脸上被眼泪冲地青一道黑一道的人,这一刻仿佛变成了村哥里妇一般,而皇帝也似乎成了装不成聋作不成哑的家翁,翻来覆去只会说一个:“你、你——真是——”
张昭华只管抓住皇帝的衣袖撕扯,皇帝叫她摇地一趔趄,几乎从座椅上被拉下来。
“带出去,带出去——”皇帝气得两只手都颤起来:“造反了!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