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均进入了验尸房之中,下属已经提前一步烧了苍术、皂角,他也用麻油涂鼻,再含了一块生姜,如此也还闻到了浓郁的尸臭味。
十余个仵作并验尸官俱都神情严肃,往来查验,当中为首的一个将薛均引过来,道:“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此案关系重大,本官不能不慎重,”薛均道:“你们验地如何?有什么发现?”
这名验尸官踟蹰了好一会儿,才道:“四具尸体,浑身多处致命伤,可以确定系刑讯而亡。”
薛均看他神色,怒道:“你还有何隐瞒吗?”
“大人,”这验尸官皱起了眉头来,道:“大人请听我细说。”
他指着一具尸体道:“陈放四五日,四具尸体口、鼻内汁流蛆出,遍身胖胀,口唇翻,疱胗起。如今是秋二月,尸首坏烂,面上、肚皮、两胁、胸前各处皮肤肉色变动。大人请看,这些用刑的伤处皮肉变成了红色,而这几处青黑色,是打得很厉害的地方,已经贴到骨头上,连蛆虫都不能食之。”
尸体用水冲去蛆虫秽污,又用醋浇在了上面,薛均俯身下去的时候,又被呛得几乎将嘴里的生姜吐了出来。
旁边的仵作劝告道:“大人切忌猛地张口闭口,会有秽气冲入。”
“尸体皮肉多卷凸,有两具,甚至肠脏已经露出。”验尸官继续道:“验看伤痕,可知道是用了什么刑具。比如这一处,其痕两头尖小,乃是铁鞭所刑。头顶上,像用刀刃的这一处,并非刀刃,而是用铁凿和铁锤,击凿过猛,深入二寸有余。”
验尸官又指着尸体的腿部道:“这踝骨碎了,是穿了擅木靴的原因。”
擅木靴也叫夹棒、脚棍、等是一种用木棍和绳索构成的夹压脚踝的刑具。使用这种刑具往往使受刑者腿部受重伤,甚至夹碎踝骨,造成残废。不论是铁鞭,还是铁锤、脚棍,都是大理寺所有的刑具。
“除了踝骨,十二对肋骨全断。”验尸官道。
薛均铁青着脸道:“是抽肋吗?”
抽肋也是刑部并大理寺的合法刑罚之一,就是将肋骨一根根断掉,用以折磨犯人——然而面前这几个仵作并验尸官露出了迟疑的神色,面面相觑显然是有话要说。
“有何疑点?”薛均振奋起来。
“四个人几乎都有抽肋,只有一具尸体的一根肋骨,似乎并不是用抽肋断掉的。”验尸官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这一根肋骨的断裂方法,不像是刑部并大理寺的用刑手段,而像是——”
“像什么?”薛均逼问道。
“像是锦衣卫的琵琶刑。”验尸官道。
锦衣卫专门有一套独属的刑讯方法,比刑部和大理寺狠毒百倍,刑部大牢和锦衣卫的诏狱相比,那简直就是天堂了。诏狱之内的刑法五毒俱全,残酷到令人发指,而验尸官提到的这个“琵琶刑”,专门就是针对肋骨的刑法,据说让锦衣卫用这个方法断肋,犯人会“汗下如水,死而复生,如是者两三次”。
普通的断肋,已经是非常疼痛了,但是锦衣卫断肋,可以叫人死而复生几次,可见惨毒。
薛均感到一阵晕眩,良久才道:“你们可以确定吗?确定是琵琶刑?”
验尸官和仵作有的摇头,有的点头,见状为首的验尸官就道:“锦衣卫这个琵琶刑,折断的肋骨和普通的断肋很是相像,但是骨头会开缝。那一根骨头,上面虽然有缝,但是这个缝隙,不能确定是以前的伤,还是因为刑讯造成的伤。我们只是将所有的疑点提出来,交给大人判断。”
“不!本官要的不是模棱两可的结论,要最最确定的论断,”薛均道:“本官要一个究竟是还是不是!”
从验尸房走出来,薛均只感觉头顶的天空乌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每一口气,都呼吸困难。
锦衣卫参与其中——可能吗?为什么?一个陈瑛还不够,还要来一个纪纲?锦衣卫和都察院有了什么样犬牙交错的黑幕?
薛均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了府衙,坐在了轿子之中——他的手上,捏着一份有关公文信纸为何自燃的勘察结果,说是经过检查,从纸张余烬中发现了白磷,还有一种特殊的草药,其成分还未检测出来,不过应该是助白磷燃烧之物,而且这信纸是毛边,夹在书里不动就没事,只要翻开书,从书中抽取出来,毛边的纸就会摩擦书页,届时草药助白磷燃烧起来,焚毁了重要证据。
他闭着眼睛冥思苦想,这种方法像极了江湖术法,许多江湖草莽招摇撞骗用的东西,大抵就是如此。而众所周知的是,纪纲的锦衣卫里,蓄养了许多江湖亡命,这些人受到纪大都督的招抚,摇身一变就成了锦衣卫的校尉差官,弄得锦衣卫上下是乌烟瘴气虾蟹横行。
而其实今日案子牵扯出锦衣卫,他虽然吃惊,但是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因为这似乎可以说通他之前的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陈瑛为什么要冒这样大的风险,杀掉四个无足轻重的人?
说是无足轻重,因为案子早在汤宗审讯的时候,几乎已经审问明白,李贞受皂隶叶转的贿赂,被与之有私怨的御史覃珩、袁纲弹劾下狱,人犯全都招供,疑点俱都大白,已经就可以结案了,这和陈瑛一点都不沾边,陈瑛为什么在最后关头,忽然要派人将李贞几个杀掉呢?
薛均觉得,陈瑛要杀,也该杀狱中的覃珩、袁纲两个,因为这两个是他的手下,知道他许多事情,若说是害怕汤宗用刑,从这两个人的口中审出一些不利于他的东西来,陈瑛下手将这二人杀掉,是有逻辑的;但是杀掉李贞几个,薛均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难道就是之前他一直认为的,当然他在没法解释这个疑问的时候,自己下了一个推断——因为陈瑛胆子真的太大了,他要和太子掰腕子,要和诸臣斗法,要告诉所有人,皇帝是他的靠山,他不惧怕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所以才胆大包天、嚣张至极、肆无忌惮地派人杀了人犯,是想给所有人一个震颤,一个威吓。
只要这个人是我想要杀的,就是太子要保,也保不住!
当时他觉得陈瑛是有这么嚣张的,但是现在他在知道了锦衣卫掺和其中,就发现自己也许走了一条错路,或者钻了一个牛角尖,这案子背后最深的黑幕,其实在锦衣卫这里。
他不自觉地捏住了手上薄如蝉翼的纸张,然而轿子很突兀地顿了一下,晃得他差点碰到了头。他刚要说话,车帘却忽然被掀起来,露出了一张薛均此时最意外见到的脸:“薛大人,你的轿夫,可有些欠调教啊!”
“纪大人,”薛均死死盯着他:“有何指教?”
纪纲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来:“我哪儿有什么指教,怎么着,看您这是要去宫里?”他似有似无地瞥了一眼薛均手上的纸张,道:“看来这李贞的案子是有了什么进展了,唉,不是我说您,钉帽大小的案子,居然能拖拉这么长的时间,还没有个结果——怪道皇上冷着应天府和大理寺,您这案子要是交在我手上,早就破喽!”
薛均并不理会这挑衅:“大人若是无事,本官就先走一步了。”
他的轿子缓缓升起,车帘放下来,也就没人看到他那一双喷射着怒火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