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到来的早,酉时还没有到呢,乾清宫里先燃起了巨蜡,烛光被从殿进来的冷风吹得了微微晃动了起来,一个手脚伶俐的小太监就悄悄走过去,有眼色地想要将殿门闭住,然而却被对面的李兴瞪了一眼,他顿时就不敢动了。
李兴轻轻抬眼看了一眼门外,太子妃依然跪在丹墀下面,而殿中侍候的内阁学士杨士奇、杨荣和金幼孜明显也是心神不宁,唯有伏在案桌上的帝王心无旁骛地批复着奏疏。
李兴心中也不由得一叹,他这一回也是见识了皇上的铁石心肠,因为太子触犯了他的威严,以致今时今日,太子仍被幽禁在暗室之中,不管谁来求情,甚至还有两个给事中血染丹墀——但是皇帝依旧无动于衷,不肯将太子放出来。
他给对面闷闷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叫他去寻了衣服给太子妃——已经跪了将近三个时辰,谁能受得住呢。
然而这小太监刚刚出了殿门,就看到太子妃被搀扶着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此时殿中的杨士奇似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恰好皇帝看到一封奏疏,道:“倭寇侵扰浙东盘石卫,杀千户一人而窜。这是今年第几封报告倭寇的奏疏了?”
杨士奇就道:“一个月前,倭寇侵扰福州平海卫,四月的时候,倭寇扰钦州,去岁三月,倭寇扰青州,安远侯柳升奉命追击倭寇,直至金州。”
杨士奇说的都是倭寇这一年多的大动静,事实上倭寇分为小股流窜,沿海地方,从辽东到福建,都受到倭寇的侵扰。
“这些贼倭,”皇帝生气道:“朕之前命平江伯陈瑄率水师追击倭寇,从福建沙门一直追到了朝鲜境内,说是缴获小船四十余艘,溺死数百人——还有柳升,朕叫他去山东,说是也杀得倭寇败逃了,怎么这些倭寇就除之不尽呢?”
倭寇除不尽的原因很多,最不能说的就是大明自己的海盗流氓、不第士子、越狱囚犯,无法经商的海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穿倭服、挂倭旗,冒充倭寇,数目竟有真倭的三四倍。就算没有冒充倭寇,也充当了倭寇的细作。
这也就是洪武时候严厉的禁海政策所导致的,洪武皇帝全方位立体式地禁止了一切海外贸易,甚至牵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导致海商无法经营,依附海商的流民无法下海,只能报复社会了。毕竟海岸线这么长,声东击西,里应外合,抢了便跑,海上风高浪急,你又能奈我何?
现在虽然开了海禁,但是这个政策一直是不太稳定的,因为朝中一直有反对的声音,之前广东市舶司还因此停了一年左右,而且此时市舶司对民间的海上贸易,也管束地非常严苛。“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毕竟皇帝也颇为掣肘,只能由上到下地逐渐调整严禁民间私人海外贸易的政策。这需要一个时间。
“你们不说,朕也知道,”皇帝道:“这是高皇帝禁海政策导致的,像那大盗陈祖义,不就是因为禁了海,无以为生才流窜到海上为盗吗?朕开市舶司,有人还说‘倭寇之祸,起于市舶’,何其可笑!当年天下初定,张士诚、方国珍等残余势力退往沿海岛屿,贼心不死,勾结海盗想要卷土重来。所以高皇帝才下令禁海,以隔断贼子与大陆的联系。”
而后来,高皇帝已经意识到禁海是禁不住倭寇的,便允许开放港口,由国家进行贸易,不许私人擅自进行。这就是洪武二十七年发下的圣谕“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以及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的由来,这其实是允许国家贸易,而不许私人贸易的禁令。
如今皇帝设立的市舶司,就是进行官方贸易,皇帝并不是不想让民间贸易,只是在现一阶段,要对民间海外贸易严格控制,现在是什么阶段,经历了多少次的打仗,国弊民疲,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老百姓若是投入到海洋贸易中,巨利会让他们不思劳作,纯事商业,这对一个新兴的国家是好事吗?
杨荣就点头道:“陛下目光长远,开市舶司,利在长久,市舶司所以通夷情,抑奸商,俾法禁有所施,因以消其衅隙也。不仅可以为大明换来巨额利润,且能使私人贸易控制在国家手中,不许出售要害物资,使奸商无从得利,这就是对倭寇的釜底抽薪。”
皇帝神色严肃道:“百姓暂时无以为利,朕可以允许他们出海自谋生路,就像施进卿一样,朕不再将他们视作海盗,也不会命大明水师追捕他们,但是如果他们像陈祖义那般,勾结倭寇,开展走私,以至于剽掠州县,祸害一方——那就怪不得朕要剿灭他们了,但凡与‘通倭’这个罪名沾边,朕就纵容姑息不得。而且,朕之前也下了旨意,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中国之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若是谁敢私下贸易这些东西,朕就将他诛族!”
市舶制度的核心,是禁榷,即专卖。铁器、火铳这样有关国家安全的物资是非卖品,民间更是严禁走私,当然茶叶、丝绸、瓷器等,若是进行轻微的走私贸易,皇帝也就不顾了——谁都知道赵王自己就有多少的船只,跟外番交易呢。
看到杨荣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防治倭患:“……倭寇专门在两省交界处登陆,一旦遇到官兵主力便窜入邻省……”杨士奇心中就是一叹,他是准备要进谏,让皇上将太子放出来的,他手上就捏着一本奏疏,当然这奏疏不是他写的,然而却写的很巧妙,是提请皇上将远在北京镇守的皇长孙召回来的。
皇长孙在皇上北征的时候,镇守北平,虽然还是稚嫩的孩子,但是到底是皇上亲手教出来的,据说处理事情也是有章有法,如果说皇帝对太子很不满意的话,那对皇长孙就是相当满意了,但是皇长孙也是太子的孩子,这父子二人还能分开单论不成?如今做父亲的被祖父幽囚在暗室之中,皇长孙这个做儿子的,怎么能不求情呢?皇上就是看在皇孙的面上,也该消弭怒气了。
杨士奇下定决心刚要说话,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之声,皇帝也听到了,皱着眉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李兴很快就回来了,面有难色道:“是太子妃,她要闯进幽室里去!”
幽室就在乾清宫斜侧里,一排庑房之后,太子妃厉声呵斥守卫要进去,乾清宫里自然听得见声音,皇帝烦躁道:“就知道她不安分!把她拉回去,拉回去!天下的女人,就没有这样的!”
李兴刚应了一声,却见皇帝忽地一下站起来,走出了大殿。
张昭华还在和守卫对峙:“你敢阻拦我!你是京卫什么职位?”
这人只好道:“臣是京卫龙骧卫指挥郭敬。”
“郭敬,好,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张昭华道:“现在让开,我要进去!”
“臣职责所在,寸步不能移!”郭敬不肯让开:“请太子妃娘娘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