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工部,工部的主事和郎中们,七手八脚地打开戊字库,花费一天的时间进行清点,发现的确在总数目上,不太能对上。比如弓箭弦条就少了二三十条,盔甲也少了十几具,最后就是火铳,少了十几把。
工部的官员比较尴尬和局促,在马云问起来的时候,就解释道:“盗库,以前也有过,不过黄部堂来了以后,管得严格,亲手办了一起监守自盗的案子,从此之后,戊字库几乎没有再盗泄了。”
马云“嗯”了一声,道:“没有了?那这些东西怎么对不上数额?”
“公公可曾听闻一个词,叫‘火耗’?”工部的人解释道:“这个词儿是宝源局常常挂在嘴边的,说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会有所折耗,不是原来的重量,铜也一样。给了多少原料,炼出来也不是算好的这个数目,总会有所损耗,所以数目对不上,是正常的。少了一十、二十,便都在损耗之内,这在账目上,也是写得清楚的,请公公查验。”
马云还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庄敬呵呵冷笑道:“我怎么觉得,这是以铜耗为借口,而掩盖盗库的真相呢?”
工部的人闻言全都怒目而视,马云觉得很有意思,因为他看出来了,这些工部的人,似乎对锦衣卫感观很差,而且这两方以前明显是有过接触的。
事实上,的确是有的,工部尚书黄福营建北京宫殿,和纪纲有了许多矛盾,因为从深山采出来的木头,没有如数送到北京去,因为纪纲私自截留了,修他的宅邸。
黄福知道纪纲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忍了一两次,但是没想到纪纲变本加厉,危言横索,继续截留木材,让黄福忍无可忍了,上书弹劾了纪纲道“传造采办器物及修建坛庙乐器,多自加徵,糜费巨万。工厂存留大木,斩截任意。臣福力不能争,乞早赐罢。”
皇上因此斥责了纪纲,纪纲当然有原因可以蒙混过去,但是因此就忌恨了黄福并工部的一应人等,之前还有一些个案子,专门牵连了根本无罪的几个工部郎中,所以工部的人,都深为厌恶锦衣卫。
马云似乎感觉他像是被牵着鼻子走了——似乎案子总是按照纪纲的心意来,他和谁有仇怨,而那个人就能很巧妙地牵涉在案子里,他冷眼看着洋洋得意揪住不放的庄敬和李春,忽然道:“纪大人还在审讯张升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马云就道:“纪大人对这案子如此上心,真是尽忠职守,相比之下,我这个人就怠慢许多了,几天过去了,什么成果都无,怕是皇上知道了,又要骂我老糊涂虫了。”
庄敬李春几个就宽慰起来,然而马云却道:“总要有些作为才是,我看纪大人一直关着工匠不曾审讯,想来因为人数众多,不好下手,那就让我来问一问罢,给纪大人减轻负担。”
李春顿时一怔,几个人打了个眼色,然而马云的速度很快,军器局的一众工匠很快被聚集在院落之中,惶惶不安两股战战,然而也不乏眼神交汇、神色玩味之人。
这些人已经知道了锦衣卫查办的案子是什么了,如果火器数目交接不上也就罢了,偏偏还有“通倭”的罪名,顿时磕头如捣蒜,哀声求饶道:“冤枉啊!我们冤枉!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啊……”
马云就道:“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但是也混着有罪之人。有罪之人我不敢开脱,也开脱不了,你们早些承认,就不会牵连其他人,总要有人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你们总也知道锦衣卫的手段,若是没有人承认,那大家就一并倒霉——想想看,不值得啊!”
说到锦衣卫的手段,果然不少人的心里防线都崩溃了,然而马云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圈,发现大多数的工匠都比较镇静,并没有特别惧怕的神色,而夫役之中,老一点的似乎也不怕,而年轻的夫役却瑟瑟发抖,非常恐惧。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夫役突然站起来,指着身前一个四十多岁的工匠道:“他、他私造火器!他干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
“住口!”被指认的工匠怒不可遏,跳起来破口大骂道:“你要害死我们!”
然而这人很快就被拖了出来,马云一挥手,想叫人带下去审问,然而立在一旁的锦衣卫纹丝不动,马云挑了挑眉,转头看向身后的袁江和李春,后者慢吞吞走来,道:“公公,这军器局不是审讯的地方,下官提议将人带去诏狱之中,公公意下如何?”
马云一看这地方果然像个冶炼厂,不适合问讯,就同意将这名名叫赵祥的工匠并他手下的五名夫役,包括刚才那个指认他的人,一并带去了锦衣卫诏狱之中。
然而马云很快被纪纲请过去,说他的审讯有了一些结果。
“张升和神机营谭广私相售卖火铳,”纪纲把张升的口供拿出来给他看:“市舶司官员玩忽职守,贪污受贿,这都是证据确凿的。”
市舶司的职责是根据舶商的申请,发给出海贸易的证明(公验﹑公凭),对准许出海的船舶进行检查,察看有无挟带金银、铜钱、军器、马匹、人口等违禁之物;船舶回港途中,要派人前去封堵(封存货物),然后押送回港。抵岸后,差官将全部货物监搬入库,并对全体船员进行搜检,以防私自夹带舶货。同时将舶货抽分,细色(珍贵品)十取一,粗色(一般商品)十五取一。同时征收舶税﹐三十取一。
然而马云看过了这些供词之后,慢条斯理道:“纪大人,市舶司一共四处,广州怀远驿,泉州来远驿﹐宁波安远驿。永乐六年的时候,为了接待西南诸国贡使,又在交址云屯设市舶提举司。纪大人不能以偏概全,毕竟统辖张升月港的只有泉州来远驿。而且——”
马云笑了一下道:“那漳州月港,是皇上给他张升的,来远驿的官员,对着他总要给些面子,皇亲国戚么,不能就说他们全都贪污受贿,玩忽职守,比如说他张升贪图个方便快捷,夹带了人口上船,官员就是看到了,总不能把人拉下来记他一笔不是。”
“公公,现在不是夹带人口这么简单的事情,”纪纲呵呵笑道:“是夹带火器,跟倭寇交易的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马云连连点头道:“可是我怎么记得,陈瑄在奏报之中,说的是庆元号商船在倭寇巢穴附近游弋——他和倭寇干架,倭寇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些倭寇,似乎没有用火铳呢。”
这就是整个案子中最大的悖逆——既然张家早都和倭寇有了交易,为何陈瑄的水军,并没有遇到倭寇火铳的袭击?而陈瑄在倭寇岛上,也没有发现火铳的囤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