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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第1页)

室内空气微觉滞重。夏侯惇闻听此言,表情竟是一震,急切开口道:&ldo;孟德,田子泰日前已将家属宗人三百余家尽迁居邺……&rdo;曹操点头示意心知,把他的话止住,手里仍是下意识拨弄笔筒,脸上阴晴不定。喜怒之色交替几回之后,他却把脸上波澜尽敛,展了眉扬声说:&ldo;听之自去,不必多问!&rdo;周遭气氛这才又松了下来。只是虽松弛,却不觉平和。并没有人私语,但总觉空气翕动,也像新漆沾上人身,令人无由地发痒,无法宁静。&ldo;报‐‐&rdo;又是一个从人行至堂前。与刚才来人的逡巡犹豫不同,他显然报的是急讯,匆匆喘息未定便躬身行礼高声开口。只不过,当他边说边直身起来,看见曹操的脸色变化,声音却不自觉地与头一起渐渐低下去,最后几已成为俯首嗫嚅。&ldo;军师祭酒,洧阳亭侯,郭嘉……薨。&rdo;厅堂上忽然安静。仿佛所有人的动作声音瞬间被抽离,全部汇聚到了曹操手里那个笔筒之上。

于是死寂中绽开唯一的动静。连串脆响,那个笔筒滚至阶下,瓷片飞溅,碎得万劫不复。

司空几日来饮食俱废……恳请司空,身为国之重臣,不可过于哀毁。孤知道了。司空……其实于礼不必亲自临吊,遣人前去致唁便是。取孤素服来!还不速去!……是。然后,所有的印象,其实也只是那日大雪纷扬。茫茫素白天地之间,飒飒素白帷幔,惨惨素白缟衣,与冉冉素白六出飞花弥漫成一片。素白到不真实的这一切里,棺木望过去是森森沉黑,扎得眼睛作痛。本是界限鲜明如泾渭的两种颜色,却令眼前景象尽转朦胧。看不清那些荒、火、黻,二衽二束,漆盖玄绿。界限鲜明的,不止是泾清渭浊……更是碧落黄泉。模模糊糊之中有人过来劝慰。转头,都是多年来熟稔的面孔。即使看不清楚,也能认出大约是公达,还有元常等人。然后有个少年披了衰麻扶杖过来还拜礼,有双年轻的眼睛,带了种易晞朝露一般的明净。往里看进去,本该是新鲜清朗如同所有的未来,但如今里面还是只有黑白两色,拼合成深浓悲哀。

胸口窒闷。心似乎在被一只手狠狠抓掐揉捏。所以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爆裂出来,在周围的低低哭泣和轻声安慰中,每个字都显得格外响亮清晰。只是,并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真正听得分明。弦断有谁听。&ldo;诸君年皆孤辈也,唯奉孝最少。&rdo;依稀是那年在许都,初会畅谈,相见恨晚。只是当时谈的什么,一时竟想不起来。

再想一下,大概是因这样的谈话,十年来已经成了固有的习惯。说过的话题多到不可胜记,人却一贯是那个样子,坐在面前笑得闲闲懒懒。然而,记得那脸上眉间远峰散朗,信步过去,总有无限胸中丘壑。目中其实是夜色里波澄不动,但如浸一天星。所以,虽只是斗室一隅闲坐漫谈,也似见眼前万里江山。&ldo;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嘱之。&rdo;禀司空,上次所延名医,已去郭祭酒处诊过脉回来。速速有请!先生,病情究竟如何?回司空,医者医病,不能医命……老朽亦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ldo;而中年夭折,命‐‐也夫!&rdo;

雨雪霏霏(44)

邺城这场撕棉扯絮的大雪终于停了,只是依旧阴云霏霏不见霁色。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却也未能将青铅苍穹和白银人间熔成一体。晨光熹微中四下无人,万物泛出冷硬无情的金属色泽。司空府内,案上一方素砚中,墨汁早已磨了好大一汪,波澜不惊地躺在那里。墨色深黒,反射着窗外雪光,安静,明亮。像……曾经一抬眼就能看到的那双眼睛。曹操的手一抖,受惊一般有点粗暴的把笔探进那汪墨汁,像要从中拂去什么一般一阵乱搅。直到墨面皱得不成形状,笔头也已经蘸到过饱,他才停手用力把笔头在砚边捺了几下,移到面前空白缣帛上方。那个不乏聪明,却失之柔弱的年轻皇帝,是会看到这张表的。然后他会例行询问一下面前各位臣子,自然是无有异议。大概还会有老到的人,明白司空曹大人的心意,提议追加一个四平八稳悦耳动听的谥号‐‐或者,甚至御座上那个年轻人自己也已经足够聪明,会主动加上这点顺水人情。

这么多年,他应该也习惯了。任免升迁,爵位封邑,不同的名字不同的称号,一张张奏表呈上去批下来。他的朱笔玉玺落在表上,是最后的汉家威仪。只不过,也只有在那些名号上,这点威仪才显得必须。[1]想起来,都不记得皇帝到底有没有见过三年前被他御笔亲批,封为洧阳亭侯的那个人。反正即使是金印紫绶,也不过遣个礼官端端正正捧出来送过去,是天恩浩荡,只是与施恩的人怎么看怎么无关。汉家制度,非军功,不得封侯。不过已经十二年有余了,在&ldo;军&rdo;这个字上,年轻的皇帝,不过是每次出征祭坛前的那个影子。立于高高阶陛上,衣饰华美庄严,但看起来如斯遥远。

就连,就连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在宫禁之中给他讲论文学时,也未见得会对他提起。不管是相如辞赋,还是贾生才调,大概都实在是跟铁血纷飞、金戈交鸣搭不上什么关系。至于那个温润如玉的人,自己几乎可以看到他拿着这张表久久不语的样子。

但是,也只能看到他的不语……如此而已。从未见过那张温雅高华的脸上有失态的表情,永远的如冰之清,如玉之洁‐‐只不过冰固然清,玉固然洁,却都不免脆硬易折。大家看见的他是对人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然而他骨子里面实在是个极固执的人,固执地对自己要求完美。但这世界上,又何尝为完美留下过位置?[2]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密谋,君之相为建计,何尝不是张良之才,何尝不及萧何之绩……只是,对于他来说,此时毕竟是汉世不是秦末;而自己,也只怕终不是高祖,斩不成那条白蛇。[3]他们俩相识的时间,其实比自己认得二人的时间还要长得多了。曹操想着。那张秀雅面孔之后应该会翻起许多比表中所写更久远的记忆,虽然,那些回忆也不过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切磋琢磨后玉仍是玉,看上去盈手柔光,握起才知不可屈挠。所以,说到底,正要写下的这些东西,其实是给自己看的。压住了就要脱口而出的一声叹息,曹操拧紧眉,扯开颌下丝绦,把头上的三梁进贤冠扔在一边,伸手到介帻下面使劲揉揉额头。方要下笔,他又皱着一脸烦躁转头挥手屏退方才在砚旁磨墨,如今正垂首侍立一旁的婢女,拿起手边杯把里面温热汤水一饮而尽,才笔走中锋,落在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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