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是工地,根本没什么可逛的。随口一句解释,恰恰佐证了周家富的猜想。看着父亲扬起却努力克制的嘴角,周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自从高三下学期一开学,父亲几年前讨薪伤人的旧事在学校传开,周遇便遭遇了好些流言蜚语。起初,周遇厌恶的是散播传言的始作俑者——跟她同年级的一个转校生,周遇从来没招惹过对方,不懂那个女生为什么要针对自己和父亲。再后来,周遇怨恨的对象,就成了父亲。如果父亲不曾因为讨薪打人,她就不会在学校遭受那种异样的眼光,不会在女生厕所、班级角落听那些曾经跟自己交好的同学和另一群人在一起,旁若无人说着谣言和风凉话。“你们听说了吗,周遇她爸爸以前打人坐过牢!”“不是吧,她爸看着脾气挺好的呀?”“肯定是装的啊,都坐过牢了还能是好人吗?说不定她爸有暴力倾向呢。”“那……周遇会不会随了她爸,平时也是装的啊?”“要我说啊,你以后还是离她远点吧。”那一年的周遇十八岁,已经过了可以辨别是非的年纪,面对这种情形,她数次想要替父亲辩解,可每当她想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人都会形成一股无形的默契和气场,将她屏蔽在外,扼杀她争辩的勇气和欲望。后来她逐渐明白,其实,没人想知道真相。他们议论自己和父亲,仅仅是把这个当成消遣,又或者是枯燥高三生活中难得一见的娱乐活动。于是,周遇不再跟人解释,她开始变得沉默,但内心太憋屈了,总要有一个宣泄的出口。这个出口,最后成了父亲。人好像总喜欢在有意无意间伤害至亲的人,或许是出于内心一种诡异又扭曲的安全感——你无法伤害别人,所以就只好伤害亲人,因为这能轻而易举做到;因为不论多大的伤害,也无需承担后果。这件事之后,父女之间开始了一种怪异的相处方式,周家富从没辩解过什么,默默承受着周遇的冷待。一晃四个月时间过去了,周家富原以为女儿上大学之前都没机会解开隔阂,谁知今天竟然能见到周遇主动跑来工地。眼见女儿迈出了第二次轮回周家富匆匆回去。相熟的工友劝他早些走,“你闺女还在等着呐,就这点活儿,我给你干了就完事儿了。”“不用,就这点了,我干起来也快。”周家富说话间,手部拧铁丝固定钢筋的动作未停,常年的劳作使得手指关节已经变了形,却也让他对这项工作十分熟练。“你这人啊,就是这性子。”工友摇头叹道。老实,做事一板一眼,从不占人便宜,可平常如果谁有活儿让他帮忙,却又不会推辞。他今天原本请了假,该干的活儿却没推给其他人,就在那儿默默赶工。说白了,就是个容易吃亏的老好人呗。周家富明白工友的未尽之言,也不在意,他以最快的速度将工作收尾,然后擦擦手,准备去小超市找周遇。小超市里,等了快十分钟的周遇手里正拿着一瓶矿泉水,远远看见父亲的身影,她迎上去,把水递过去。周家富匆匆赶来正渴着,却注意到周遇手里头,只有一个瓶子。这一刻,父女间别有一番默契。“我刚才喝过了,这瓶是给你买的。”周遇说。这次周家富没再推辞,接过凉的矿泉水,仰头灌下去一大口。4:02分,父女俩离开小卖部往回走。周遇频繁看表,起初是下意识的动作,后来某个瞬间,她注意到公交车上的父亲,也做了跟自己类似的举动。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看表,因为逼近真相前的不安。可父亲呢,他为什么频繁看手机?或是按亮屏幕看一眼,又或者在按键上按几下,动作短促得不像是在回信息,那就是在……看时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刚才分神,就能看见父亲屏幕停留的页面是什么了。周遇打定主意,之后的时间里都用余光去留意,偏偏在这之后,父亲再也不看手机。各怀心事的父女俩都没说话,沉默持续了一路。4:29分,周遇和父亲在幸福北路公交站下车,从这里走回家,或者是去谢家,都是五分钟左右的路程。短短五分钟之内,两条路,会导向截然不同的结局。周遇已经提前知道答案,父亲会选哪一条,但刚才在公交车上,她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十年前的这一天,父亲是独自回来的,现在多了一个她。她成了变数,或许就像蝴蝶效应里的那双翅膀。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那个变量,周遇在公交车上便想好了理由,一下车就对周家富说:“爸,我肚子疼,可能刚才凉的吃多了,你先回家吧。”公交站不远处就有个公共厕所,周遇说完径直往那个方向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回头看,父亲依然站在原地。他没有往谢家的方向走。周遇站在公厕后的一块小树林里,这个位置父亲看不到她,但她却可以观察父亲的动向。她静静等待着——4:43分。周遇的视线从手表上抬起,看着依旧站在公交站台的周家富。不对,父亲为什么不去谢家?他已经等了十四分钟了,到底在等什么?等公交车吗?可是,十年前的这一天,四点半到五点半这段时间里,父亲分明出现在了谢家。有工友的证词,也有目击证人,谢家、甚至谢云胸口那把刀上……都有父亲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