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书包挂在肩间,望了我一眼——眼神反映了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他见我走过来,反而拧转身,头也不回地很快走了。我阒空荡荡的雪地上,望着他远去了的背影,心里很难过:他无意和我说话!这个生活的强者!他对我分明有了成见,可仍然帮助我揍了周文明——而这同时又在精神上惩罚了我。他实际旧打了两个人!周文明打在我身上的疼痛我现在感觉不来,而大卫虽然帮助了我,但他却在精神上给我精神上给我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痛苦难忍的伤痕。从内心上说,我实在对大卫问心心无愧,但实际上却正是因为我才破坏了他和亚玲的和谐。他也很痛苦,这我完全是看得出来。大卫啊!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和亚玲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吗?难道你能相信那些生造瞎编的谣言吗?
可是,我又记起了一本什么小说上写的:不管什么人,在爱情上都是自私的。啊!看来大卫对我的成见是不可避免了。他现在还克制着,说不定将来要狠狠报复我的!而阳可怕的是,吴亚玲却把这么严重的问题全不当一回事。就是刚才,她还来找我。要是让大卫看见她刚才还和我站在黑暗的雪地里说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第二天,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上课去了。我连假也没请,
就离开了学校。在学校的四堵墙里,我感到非常压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儿去呢?从校门里望出去,只见四野里白茫茫一片,路断人绝,看不见任何飞禽走兽。城市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全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屋脊上的烟囱里飘曳着一缕缕灰白的炭烟,都溶入了铅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风夹着细小的雪粒迎面打来,像无数碎针刺着一般扎疼。
我出了校门,穿过那座石牌坊,在没有路的地面上随意向旷野走去。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块小洼地上,我滑倒了。滑倒就滑倒,我索性也就不爬起来,闭住眼躺在雪地里,专心地、痛苦地思考着唯一的问题: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吴亚玲横遭非议,大卫强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学在看笑话……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才引的。我现在甚至憎恶自己的存在!
可是,吴亚玲痛苦,郑在卫痛夺,难道我就不痛苦?难道我已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鼻根发酸。我赌气地想:我现在之所以落到这样的境地,说到底,是因为我没有一个挣工资和吃国库粮的爸爸!我贫困,但我并不眼红别人富有,也从没抱怨过什么,只怪自己的命运不济。本来,我自己是可以咬着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高中的学业完成的。可是,却偏偏出了个吴亚玲……可是,难道我又能怪她吗?
不!她是高尚的。她不仅在物质上帮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给了我友爱和温暖;她帮助了我,却为此付出了名誉的代价——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誉吗?我也想到了郑大卫。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许在他看来,就是吴亚玲和我是清白的,可众人的舆论也使他难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强制自己的忍受着,但看得出来,这反而使他的痛苦变得更加深重了。
当然,我更多的还是从吴亚玲的角度看大卫的痛苦的;因为我知道,亚玲在内心里非常爱大卫,她看见他痛苦,肯定会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卫已经根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吴亚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搓着;我在雪地上打滚,揪自己的头发,像一只受了枪伤的野兽!
已经到中午了。从早上到现在,我粒米未沾,滴水未进,但并不感到饿。
我从雪地上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像走了很长时间路,感到疲乏极了,眼皮发胀,头皮发胀,胸膊发胀,我迷茫地遥望着白雪皑皑的远方……
在远方,在那两座山的中间,那个像瓶颈一样的沟口——
从那沟口进去,不就是通往家乡的路吗?
此刻,马家圪土劳的乡亲们也许正坐在炕头上,老头们在捻毛线,男人们倒在枕头上拉着鼾,女人们怀里抱着饿得睡不着觉的孩子们,嘴里吟着古老的歌谣:“鸡呀鸡呀不要叫,狗呀狗呀不要咬,妈妈的命蛋蛋好好睡觉……”
父亲呢?也许正在那黑得像山洞一般的土窑洞里,吸着清鼻涕,蹲在炕头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或许并不在炕上,而将那把祖父手里传下来的长方形的黄铜锁锁住冰窑冷炕,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在山洼里寻找寒风没有摇落的野酸枣。要么,干脆在村头碾庄稼的场上,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支一只糙筛子,撒上一把谷糠,企图扣一两只贪嘴的麻雀。我好像看见他躲在老远的柴垛后面,手里正拉着拴在支糙筛子的小棍上的绳子,一眼盯着那块空地,等待着,等待着;积雪落满了他的双肩,落满了苍白的头发……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只烧麻雀或者几颗干瘪的野酸枣,他就一天不会动烟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点口粮托人捎给我……
我双手蒙住脸,忍不住抽泣起来。
雪又开始密了,大了。飞舞着的雪花把天地间搅得一片迷□蒙。地平线在视野里消失了。一片两片的雪花,钻进了发烫的脖项里,很快融化了,变成冰冷的水滴向脊背上流去,叫人不由得打寒颤。旷野里静悄悄的,我的哭声只有我自己在听。啊,我是多么害怕自己在心里已经作出的那个决定呀!但我又必须去这样做:为了解脱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决定要退学了。这无疑等于自己扼杀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无数未来的梦都被打碎了。为了今天和将来,我已经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路,现在正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却受到了挫折——而这挫折竟是这样没有预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这样做。对于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性格、这样的社会处境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采取这样的行动。我没有力量既能排除别人的误会和痛苦,又能使自己灵魂安宁地继续上学。我要让别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巨大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