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姬洛不由有几分急了:“霍定纯是‘钩陈六星’中的泉将,既然苻坚掌将旗,那么他铩羽败退,必然西归复命。然而,我们一路走来风平浪静,没有半点草木皆兵的样子,别说刺客了,连山匪也没遇上。虽说前辈运筹帷幄,事先安排好路线,但比熟悉,霍定纯跟随苻坚那么久,这秦陇之地,谁不比他熟!”
姬洛顿了一顿,继续道:“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霍定纯根本没有离开洛阳!燕前辈,你一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洛阳危矣!纵然那个体察民情,行侠仗义的奇女子已不复存在,可难道你真放得下骨肉血亲?”
“不是我想自欺欺人,正是为了天下九州,我才有这许多不得不做之事!”燕素仪冷笑,心中激荡,登时反驳道:“苻坚野心昭然,他要抢要夺,都在明处,我虽记恨他,但也不怕他。可若是有人暗中捣鬼,这才是最为棘手的!”
姬洛闻言,从马上跃下,落地也不顾雪中湿寒,当即对着燕素仪展臂,拢手跪拜行了一个大礼:“燕前辈,如今那八风令究竟在何处?”
然而,燕素仪却打马向前走开,从他身前避了过去。
只听她对着皑皑雪原落地有声,姬洛瞬时倒抽一口冷气——
“哎,你逼问我,我却也不知道那枚阊阖风令现在究竟在哪里。”
事情似乎比人所预想得要更为复杂多变。
凡事都有个“按理说”。
按理来说,石雀儿想要夺令,霍定纯想要夺令,甚至那些道听途说也当自己是个人物的三流高手,也纷纷想要夺令。洛阳一时群英荟萃,白门不过是用来勾引而投出的一枚小小玉子,众人前后奔走,费尽心思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背着所有线索的‘洛河飞针’。
可是,等洛阳搞了个人仰马翻,‘洛河飞针’玉立眼前,振振衣袖却轻飘飘来了一句“这玩意儿压根儿不在我身上”,搞了半天大家不过是相互利用,谁也没打到鹿,谁也没占尽便宜。
然而这恰恰就是江湖的一道缩影。
鞍前马后,拼尽全力,到头来多少竹篮打水一场空?被利益驱使,被捕风捉影的消息所惑,最后当了英雄的陪衬,成了零落的尘土的古往今来,又有多少?
姬洛突然嗓子发痒,想放纵的大笑几声,可惜,骨子里的端重让他抑制住了这等欲望。燕素仪欣赏着他落空的表情,不过怎么也笑不出来,她亦从马上跃下,对着东方遥遥张望——
“我自幼被楼主所救,长于泗水下机关楼中楼,楼中还有其他兄弟姊妹八人,虽相互不甚熟稔,但亦有排辈。我年龄最小,排行最末,别个都唤我九儿。”
“永和三年,楼主出关,召集楼中众人,告知我们十年前他得天授命,知天下离乱将起,更有霸主辈出,汉人血脉岌岌可危,于是呕心沥血,熔九鼎而铸八风,要我们传令九州八荒,并告诉我们八风令中藏着一个秘密,能力挽狂澜,救天下于水火。”
姬洛忙问:“什么秘密?”
“楼主并没有说。”燕素仪摇头,声音满是疲态,“我们九人以扬雄《太玄数》中九天为号,自言令使,从不同的路线入世。”
“不对。”姬洛打断了她的话,“八风令只有八块,可你们却有九人。”
“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携令而出。”燕素仪娇声一笑,笑中却带着泪花,神色黯然,心中可照见疮痍:“我自幼仰慕楼主,不愿离开泗水,想要永远侍奉足下,于是向楼主请言。可是……可是楼主并没有应允,反而将我遣走。万万没想到,这一去江湖二十年,却再无相见之时。”
姬洛颔首,微微踱步:“我明白了,那枚阊阖风令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惠仁先生!”不过,他刚说完,又有几分困惑,便继续问道:“可是,为何江湖中皆传闻八风令在你这位‘成天令使’手中,却从不见人提过那位‘减天令使’?”
燕素仪神色一肃:“此事说来话长……永和三年,楼主封楼,而我离开泗水,开始江湖漂泊。我心向江南烟雨,于是向南游历,过徐州,至建康又西行夔州,行过半壁江山,见过北地流民,也瞧过南方诸乱。”
“一次,我出手救了一队镖师,听他们说到北方羯族石虎、石勒穷兵黩武,苛政重税,甚至残暴无度强掳晋人,荒淫无道不说,更烹食人肉,称其为“两脚羊”(注2)。别说百姓,便是连许多江湖人也闻风丧胆。那时我不谙世事,闻言心生怜悯,再加上南行未遇敌手,因而自负武功,也想闯一闯那地狱般的赵王宫。”
数十年栉风沐雨,纵然风姿垂老,但燕素仪心中那份豪情却依旧不减,姬洛瞧她眼中浮光一亮,洗去方才回首时的肃穆与不安,多了铮铮铁骨,仿佛仍旧是那顶风不畏,慷慨北上,想成万古侠义事的巾帼英雄。
“你可是也笑我自高自大,不自量力?”燕素仪问道。
“非也,汝瞳若新犊,汝气照肝胆,区区不才,不能不服。”姬洛拱手作揖,不是谄媚捧吹,实在是打心底里佩服,也同时为自己生于山河却未有建树而心有几分失落。
燕素仪嘘声一叹,眼中多了几分笑,竟然提起袖子掩嘴抿唇,缓缓摆首:“你这样想,是因为我还能与你在此对谈,若我当年因莽撞身死,恐怕最多得来一句惋惜喟叹……哎,纵然有侠义之名又如何,还不是白搭这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