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止知道他在想什么,遂劝道:“展婈的亲人我已令人放了,厚恤优待,余生不愁,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能不杀他吗?”
说是要求,话出口却是自贬身份的征询,而不是以舵主威仪的命令。赵恒义眉心一皱,似是为难纠结,未泯的良心告诉他,他需得手刃袁护,单单为这般情义也不能如此轻易放过,但……他还不是四劫坞的总舵主……
“你敢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吗?”袁可止见他没有立时拒绝,就知道还有回环的余地,看似另起话头,实际步步紧逼。他这辈子对人无不道义,不然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但大义灭亲对一个老人来说是艰难而痛苦的,这种乱世里,人命跟人命根本不能等同,为了这个儿子,他可以牺牲道义。
“怎么,不敢?”
赵恒义仍没有答话,袁可止淡淡一笑,指着这入怀的长风下头浩荡江流道:“你今日摘得这面具,我保你堂堂正正走出四劫坞,活得干干净净,你想杀谁,想做什么,老夫发誓不干预!”
是,若摘得这面具,赵恒义固然可以做自己,凭本事他可以杀袁护,甚至可以刺杀眼前这位老舵主,而以袁可止的为人,冒充之事闭口不谈,四劫坞上下无人敢问,可这是他要的吗?
不,并不是,赵恒义要的不是自由,若为自由,何苦苦心孤诣这许多年?一旦离开了四劫坞,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渺小多有限,就如同皇帝再英明,大司马大将军多勇武,但守着河山的恰恰是数十万不起眼的卒子。
赵恒义摇头,口中呢喃,不停重复:“不!不!”
袁可止转身,背后的虎豹披风一扬,气势大涨,一拳朝着赵恒义的脸砸下去。拳风逼得飞沙走石,赵恒义下意识闭眼,但人却向后飘,飘到无路之处,他终于下定决心。
能崩山裂石的拳头在不足鼻梁两寸的地方停住,风声消弭,袁可止收拳长叹:“如果老夫再年轻三十岁,我今日必定一拳取你性命!”说完连连摆头,负手而立,他心中除了无奈,也不再剩什么,想当年他袁可止也是个头比铁硬的人,如今碰见赵恒义这般硬骨头的,就如同看见自己往昔的缩影。
“你啊,这些年跟在我身边,还没个小孩子懂道理,你根本不知道你失去的是什么啊!”老头忽然就红了眼眶,他欣赏赵恒义的才能,却也为他的执着惋惜,“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名姓下,你还算是你吗?”
赵恒义动容,失态的跌坐在碎石上,脸上的笑容彻底烟消云散。从出生至此,他顶了一个又一个名字,苟且偷生活至如今,却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可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人这辈子有几件事能全凭心意?他既然活出了这样的性子,走出了这样的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赵恒义两手在地上狠狠抓了一把,扬手砸出去,拿着扇子似癫似狂狠狠往心口戳:“赵大哥救了我的命,我报答他的大恩,对,报恩,是因为报恩,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将四劫坞发扬光大。”他像是对袁可止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好像这般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罢了。”过了许久,袁可止才轻咳了两声,止住他混乱的话语,“四劫坞,我交给你了。”
赵恒义两手僵在空中,鼻音深沉:“老头,你不杀我?”
“你聪明且懂分寸,出手狠却未必没良心,只是可惜,你有才华,平生却未见得能比护儿幸福……哎……既然有人想要挑这个重担,我又何乐而不为。有机会去山后祠堂看看吧,你真的该好好谢一谢吴闲。”袁可止疏朗一笑,不再多言,往石崖下一跳,径自去收拾烂摊子了。
赵恒义从怀中摸出那根明艳斑斓的手串,在原地一动不动发呆。吴闲将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他还有许多不解,而如今,袁可止寥寥几个字,逼得他不得不明白。
任凭再好的伪装,也无法掩盖他现在翻澜的情绪。
半盏茶后,一双皂靴落入他眼帘。
赵恒义收回手串,拍去双手粘着的土,捡起折扇踉跄而起,悠悠道:“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有阴损,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
“我来看看你死没死,你还欠我一诺。”姬洛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袁可止的意图旁人想不到,姬洛却能掰出七八分。虽说四劫坞和姓赵的生死与他都没什么干系,但他并不清楚袁可止的为人,若这老头子有几分逐鹿天下的野心,赵恒义身份暴露,说不准拿八风令邀功,倒是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放心,求生不易,向死也难。”赵恒义踽偻着行了两步到姬洛身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姬洛道:“你信?”
赵恒义淡淡一笑,将目光飞掠过江天,迎风展臂:“怎么不信,我死里逃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瞧这话说得轻松,可落在姬洛心上却如重锤,他南下至此心有体悟,赵恒义骨头不软,能称得上死里逃生的境况,必然凶险万分。
两人不再多言,亦没回海帆堂,而是改道直接出了荆江舵。
出外没个两里,正好碰上赵恒义的手下,来人扶帽整衣,口中称是恕罪。赵恒义一问,原是他贪杯醉酒,在长风舵里误了事。
听完,赵恒义忽然踉跄要摔,姬洛伸手将他给扶住,瞧他脸色煞白,亦觉察出不对劲,忙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