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值得吗?”斩红缨心里有数,可仍然觉得不安,历来的成熟稳重束缚住她,任何的冒险之举都变得举轻若重,她是这艘大船的掌舵人,可是,船在暴风雨中浮沉,她却不敢轻易做出弃船的决定。
这个问题并非质问郭滢,也不是针对在场的人,这一问,更像在问她自己。
郭滢笑说,尽管这个笑配合着她血色俱无的脸,显得十分单薄无力:“我郭大胆就没有做不来的事,有的事情若总惦念着值不值得,就永远也做不了了。”
斩红缨只顿了一顿,迅速调整心绪,沉声道:“好。尚有惦念,亲眷在侧者,尽可以留下,桑梓故土,没有迫人离开的道理,人之常情,不必随他人赴众流,若真走到那一步,届时河间百废待兴,王公苻琳必然需要人手复正耕作,维序安定,此事尚有转机。”
有人接话:“我们会等在这里,等有朝一日第四次北征,接我们回家!”
“嗯。”斩红缨眼角略红,轻声一应,复又续道:“愿赴死者,歃血为誓,从我安排。”语落,她携着秋兮,快步进入内堡。
樊学成已在庭中候着,桌上没有吃食,只有满满铺陈的将离花。
“樊叔,不必召回那些已经分散出去的人,按照父亲的原定计划,”她打发秋兮避开,自己快步走到树下,顿了一顿,才又道,“不过我想借一借宁永思的势。”
这个青衫长须的男人,自她记事起便陪在父亲身侧,不若郭益做事出头惹眼,也不若其余几大家依傍宗族势力,他无依无靠,来去如蓬,却总是叫人安心,也许正因为如此,才当得住父亲真正的心腹之名。
“只是借?”果然,一丁点小心思也没能瞒住,樊学成引笛,微微一笑。
斩红缨只缓缓摇头,既已心照不宣,何必多做解释:“下下策由我担着,这上上策看来要留给樊叔你了。其实樊叔,你是个真正的扶余人吧,我一直知道,父亲也一直知道,只是怕其他人晓得,你才那样说。”
提到斩北凉,樊学成眼里多了一抹哀思,随即轻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做第二个金日磾,依我之才,也比之不得啊。”闻言,斩红缨拂叶簪花的手,忽然一抖。
金日磾的故事,她却是读过的。
此人本是匈奴休屠部的王子,因为冠军侯霍去病大破匈奴,被俘虏至长安,发派去黄门养马,后受到武帝赏识,凭借卓越的才干和深远的眼光,一路升迁,甚至在武帝死后,位列辅政大臣,成为仅次于大将军大司马霍光的二把手。
大汉和匈奴本是死敌,这样的故事,任谁听得都犹如天方奇谭,年少的斩红缨亦如是,可随着年岁渐长,她却渐渐有些体味。
“父亲常夸赞我性子好,可是我知道,除了脾性,我却再无所长。不胜智计,又桀骜不服,一生求直,有的事情,我真的做不来。”斩红缨手上一用力,掐断了花萼,娇花坠地,可她的目光却并未流连,而是看向苍穹之上。
樊学成望着她,笑了:“这样就很好了,去做你想做的吧,趁我还能再帮你掌舵拔锚。那三千精锐是我分散安排,你我决裂,任谁也无法猜到,我若以异族人身份上位,想来便是苻坚,也乐见其成,比起不怎么受世人待见的姻亲,还是利益更为牢靠。”
谁又能说,这不是相互成全?
回书房后,斩红缨激荡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坐也不成,立也不行,最后动手拆掉撑起狼皮的阔架,从箱子底翻出一副陈年的粗制堪舆描图,将太行八陉,虎山坳以及临晋、滨海两条荒废的大秦驰道用墨笔圈画出来,开始规划部署——
按照那日张蚝的说法,宁永思等人被围太行的日子推算,应是在比试当日或翌日与张蚝的奇兵撞上,大军过大海坨山前往燕都附近驻扎,哪怕走军都陉,所耗时日也不短,因而唯一的可能,便是他领先锋部队轻巧翻山,卡准时间截人,那么中军主力很可能还在代国国境之内。
如此一来,有机可乘。
樊学成将她的性子摸透了,猜得极准,所谓借,只是借口的借,并非借力的借。实际上,她想要趁势救下宁永思等人,人虽对她不义,但她却不能不仁。
她当即招揽鹰组和几位堡内能主事的师兄弟,秘密协商,策划方案。
郭滢也跟了来,静默听着,一句嘴也不插,倒像转了性子似的,叫身侧几位早年备受她捉弄的男儿有些摸不着头脑。期间只有没她的任务,她动唇想自己索求一个,可看斩红缨的脸色,心底又迅速沉凉。
郭益的事情成了一块揭不去的疤,如果不是背袭,也许斩北凉就不会不敌乔心见,更不会落得个英雄死而不得其所的下场。宁永思跑了,她不知道斩红缨从尸体的伤处看出多少,不敢问,不敢想,只能昼夜煎熬。
眨眼,屋中只剩她二人,郭滢仓促起身要走,牵动伤口却忍不住一声嘤咛,斩红缨投来目光,她只得扶着户枢回头:“斩……”
“祸不及亲人,如果你想走就走吧。”斩红缨摆摆手。说者无心,可听者却不是滋味,郭滢臊眉耷眼,仓惶撞出了小院。
翌日,张蚝着人传信,说人已尽数困在虎山坳,四面通路皆已截断。斩红缨为了把时辰卡在晡时之后,日入之前,故意透出风声,说要焚香沐浴,换上新甲,带上斩北凉留下的那根银|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