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再如何悲伤,日子还是淡淡地过去。过了很久后,当廉贞终于能自家破人亡的伤心中站起,他先是回绝了皇帝命他返朝的圣旨,之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寻找那个出云在战中所为他产下的儿子,几年过去,费尽了心血的他,并没有找到出云留给他的骨血,他却渐渐察觉到他的身子似乎起了异状。掌心中的印子,不知是在何时变得愈来愈明显,那宛如纹绘上去的火焰,就像真实的火焰般在他的掌心中燃烧着,他变得开始多梦,并在梦中看见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属于他的故事,还有女娲对地藏神子所有的爱。十几年过去,他发现身边的人们开始逐渐老去,他却依然年轻如故,无一丝一毫的变化,总算明白了众神究竟对他下了什么诅咒。不老不死,他将永远如此地活下去,但他的妻子呢?他始终不知众神是对出云下了什么诅咒。随着岁月一日日的过去,渐渐的,生命遥长到看不见尽头的他,一年比一年麻木,也愈来愈心灰。出入沙场多年,再强再悍的敌人他都见过,但他从未想过要与时间为敌,亦不知时间这对手,竟是吞噬一个人心志最佳的蚀梦貘,这百年来,他的身边留不住半个人,时候一到,他就得快些离开已熟识的环境,像个逃难的流犯似的,流离到另一个不知他来历身分的地方去,不知不觉间,他再也嗅不出风的味道、尝不出泉水的甘甜,四季在他眼中只剩下回黄转绿,每一张曾经出现在他眼前的面孔,总在他不留意时逐渐老去,就算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岁月如湍流一逝再不回首,他却还是站在人间的原点,不变不老,也永无法跨出众神为他所筑的牢栏。他只能咬牙地把日子熬过去。但,究竟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到何时才会有个止歇的终点?倘若命运真可以如两界之战般,可以清楚地分个胜负,那么在众神与他之间,他不知众神是否赢了,但这百年来,他很清楚,他输了。轮回再轮回,相聚再别离,去年曾缓缓流淌的轻烟,已成了今年的滂沱大雨,在今是昨非的岁月里,感情成了记忆里斑驳的颜色,再如何想找回些许过去回忆的温度,响应他的,却总是一夜的秋雨寂寥。他已经忘了他的眼泪是在哪一年流干的。一日之差所带来的遗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下间最是寂寞,倘若这人间的种种仅只是浮梦,若是能够醒来,那么,那些心酸与眼泪,孤独与等待,终将在天明时烟消云散,只是他不知这众神的诅咒将持续到何时,他亦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他们夫妻,才能摆脱这轮回不醒的噩梦。或许,就像封诰曾说过的,这一切只是场梦。众神的噩梦,还有他的。「妳的表情像是我会吃了妳。」廉贞两手环着胸,不怎么同情地瞧着那个视他宛若洪水猛兽的女人。自那个登门造访的药王走后,这两日来,原本急着想将他扫地出门的天都,却是一个劲地躲在宅子内不肯见他,在他终于忍不住亲自去找这个想把自己饿死在宅子里的女人时,她却一反前态,摆着一副像是活见鬼的表情来招呼他不说,还躲在角落里发抖给他看。蹲在屋内一角的天都,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你……会吗?」她是不是流年不利呀?怎么什么不拖,偏偏就拖了这家伙回家找麻烦?廉贞莞尔地挑高一眉,「妳再继续怕下去,我可能就会这么做了。」看她这样躲来躲去,其实也满有趣的。冷汗一颗颗往下掉的她,听了后,连窝也不要了,忙不迭地大步奔出厅门避邪去。「为什么躲着我?」轻轻松松就跟上她的廉贞,边跑边靠在她身边问。天都急着把他推远一点,「不是人又不是鬼的,你说我能不躲吗?」从百年前活到现在?姑娘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刺客,更不怕仇家,独独就怕这种类似死了后又从下面爬上来的东西。他登时停下脚步,飞快地握住她的掌腕,阻止她成功逃离自家家门。「看样子,妳已经找到答案了。」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会后,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政往自家厅门的方向拖。「放开我!」天都情急地想甩开他,却遭他牢牢扣住,因敌不过他的力道,只能眼睁睁任他将她给拖回宅内。一拖她进门,廉贞立即将大厅厅门一关,霎时厅内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唯有丝丝西天的红霞照入窗内,将雕功华美繁丽的窗棂,映成一地的血色骷髅手。「别……别过来。」在他愈靠愈近时,缩躲在角落的天都怕怕地抬起一指向他警上口。「我不会害妳的。」飘浮在夕色下的低沉嗓音,衬着他那一头银发,令天都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起立站好。她转身就跑,「我就怕你会说这句!」动作远比她快的廉贞,身形一闪就来到她的面前,在她还来不及反对时,他拉过她的两手,一掌贴放在他脸庞上,另一掌则贴在他的胸坎上。「慢着。」过了半晌,掌心下的体温让她不解地瞪大眼,「你是活的?」「我从未死过。」廉贞在她伸出一双小手,在他身上四处摸来摸去一探究竟时冷着一张脸再道。天都随即顿住手边的动作,在他的注视下颤颤地深吸了口气,然后不给面子地再度落跑。「这种说法更可怕!」这家伙是想吓死人不偿命啊?备感无奈的廉贞一掌捞回她,一骨碌将她推靠在墙上后,伸出两掌挡在她的身侧,并欺近身于近悬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乱动分毫。「大家……」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不悦的脸庞,边结巴边颤缩着肩头,「大家有话可以好好说……」「我是可以好好说,只要妳别再躲。」他皱眉地瞪着她愈来愈惨白的脸色,「够了,我都不怕妳了,妳怕我什么?」天晓得他在神智不清时究竟被她偷袭过几回?眼下这间宅子里,就只有她会对他人的性命造成威胁而已,而她居然还好意思躲?她很委屈地低叫:「谁教你都过了一百年还活着?」每个人生来都会有一两个罩门嘛。「妳以为我想?」被说到心头痛处的他,微瞇着两眼,神态冷峻地沉着声问。「好好好,你不想、你不想……」被他一吓,胆子马上再被吓掉一半的她,忙不迭地拾起两掌投降。眼看她都被吓得面无血色了,廉贞伸手抹了抹脸庞,力持镇定后,勉强对她放柔了音调。「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我被众神诅咒了。」「诅咒?」所有心绪都被他拉走的天都,霎时完全忘了先前在怕些什么,语带错愕地问。他似不愿回亿地别过眼,「两界之战中,我杀了女娲这众神对人间最后的一丝怜悯,因此我遭众神咒言,我将永远无法死去,永世都得在这人间徘徊。」回荡在空气中的话音,带了点孤寂的味道,天都凝视着他的侧脸,很难想象他说所的是真的,但他那努力想要在她面前隐藏的心痛,却在夕照下,沿着他的每一寸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尤其是这头见证着时光逝去的皓发,像个证物般在霞辉下莹莹闪烁时,在她的胸口,忽地有种闷钝的感觉。永生不死,是什么滋味?是令他痛苦到不得不自尽?还是空白麻木到只能像抹游魂般在人间飘荡?而眼睁睁的看着所识之人尽皆死去,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心酸?时间与人这两者之间,若能选择的话,她宁愿无情的是人而非时间,无情的若是他的话,在对这人间厌倦了时,他大可转身就走,不必再苦苦纠缠,但若他说的是真的,对他来说,无情的则是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去想象,那种无止无境,生命永远都被留在原地的景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