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的弗洛林金币在他离开两年后发行,从那时起,他养成了攥着金币入眠的习惯。后来,早起的助手曾在晨间目睹他盯着钱币出神,他“钱袋子”的绰号就是这样在那时他任职的宫廷中流传开的——人们认为他对业已十分高昂的酬金仍不满足。他并不责怪那位学徒,也不计较这样称呼他的人,他们只是什么都不懂。无知不是他们的错误。
现在他回来了。
乔万尼走到窗边,木窗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男人和女人,老妇与幼儿,商人、屠夫与卫兵,他们匆匆地走在佛罗伦萨的长街上,鞋跟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像马蹄一样。烤面包和樱桃花的香气在干燥的空气中蔓延,远处是一片又一片朱红色的屋顶,乔托的钟塔,圣母百花教堂,家族的波波里花园,最后,乔万尼看着那座庄严的大理石宫殿,他久别的、曾经的家。
他想起那个梦。他猜那发生在他离开佛罗伦萨之后不久,也许是在前往博洛尼亚的路上,在亚平宁山脉脚下。命运的岔路上,他过着流浪者般的日子,直到抵达下一座敬重艺术家的城市。在美受到尊重的地方,人们将他视为座上宾,而在另一些尚处于黑暗时代的城市,他不过是石匠罢了,仅处于牲口的上一级。这时洛伦佐教给他的东西就派上了用场,每座城市都尊重读书人。而佛罗伦萨——他无法预料自己将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五年之后,她仍是艺术家的圣地,每位学有所成的匠人都愿意在这里发挥一技之长;然而费拉拉与罗马的贵族们同样会对他的到来翘首以待,在罗马时,几位君王已向他发出过邀约。回城的马车上,他曾想:就将一切交给命运吧。而命运在第一天就让他明白了它的力量。
他们在酒馆门前遇见彼此。对视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乔万尼是首先别开目光的人,他不知道这样的注视持续下去会让他做出什么事。走向公爵,像老朋友那样叙旧?还是搂抱他,亲吻他,像他这几年反复梦见的一样?
他转身离开,仍能感到洛伦佐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在他身后,波利齐亚诺将酒杯递给洛伦佐,公爵接过并道谢,两人很快离开。乔万尼站在二楼,看着他翻身上马。洛伦佐看起来和五年前没有什么变化,时光一向厚爱他。年轻的君王依旧风度翩翩,具有一切受人喜爱的特质。他微笑时,笑容依然真挚、纯粹而热情,就像从未被生活折磨过一样。他的气色看上去比当初更好,时间一向是剂良药。他遗忘了多少,还记得多少?他有新的情人了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还需要一位艺术家么?
在东方玫瑰色的光晕泛起之前,他停下了无谓的思索。这一日是贝托尔多的葬礼,他正是为此归乡的。
贝托尔多将被葬在美第奇礼拜堂中,像他的老师多纳泰罗一样,他们曾在家族的庇佑下度过一生,最终也将像每一个家族成员那样归去。乔万尼抵达时,他生前的弟子们已静默地站在了一边,圣马可花园中的雕刻学园在贝托尔多病重时解体,如今他们中有些人仍在为家族服务,另一些人则游荡在城中出卖手艺。一位年轻的妇人走过来,他认出她是贝托尔多的侄女,差点成了他妻子的女人。她将带着露水的白花别在他襟口,感谢他的到来。
他跪在老人身边,掀起遮盖尸体的黑布,涂着圣膏的面容上,贝托尔多的神情十分平和。他抬起老人枯枝般的手,在手背上很轻地落下一吻,一如当初道别之时。
严谨、无私、终身坚贞的老人,他没有理由不去往天国,乔万尼想,那么,这就是永别了。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乔万尼站起身,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走近。朱利亚诺,当年温柔的年轻人已憔悴了不少;米兰多拉,曾教导他伦理学的师长;波利齐亚诺,大学者向他轻轻地一点头。接着他不出意外地看见洛伦佐,公爵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随后各自避开。
神父开始念诵最后的祷词。人们将贝托尔多的身体小心地抬起来,放入一旁的石棺中,那是大师最后的作品,也是一生中唯一为自己所作的一件。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乔万尼的目光落在公爵身上。他一身黑袍,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棺盖合拢后,乔万尼看见他低下头,嘴唇翕动了三次。于是他知道他们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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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后,出乎意料地,那位少妇向他笔直地走了过来,波利齐亚诺偕同在她身边。她说她的名字是伊莱莎,三年前已嫁作人妇。她来是为告知贝托尔多的遗嘱,老人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
乔万尼无言。贝托尔多是佛罗伦萨十年中最负盛名的雕刻大师,而他的遗产少得可怜。他在世时,他所获得的所有报酬都又交还了洛伦佐,以家族的名义赠给兄弟会,用以为那些贫穷的姑娘提供嫁妆。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因结膜炎而双目失明,仅靠家族的津贴生活,因而留下的钱币不多,唯有几尊作品是价值不菲的。最后她说,叔父在临终前曾说要将遗体留给你,但被我们拒绝了。请原谅我。
他没有想到贝托尔多仍记得当年有关解剖的对话——当时的他以为两人都没有当真。当然,他说,这才是正确的做法。
在他的漫游生活中,他已从死囚身上获得了足够的经验,佩鲁贾和罗马的刽子手愿意为金币出卖一切。他接着请伊莱莎收下贝托尔多的遗产,它们理应是属于她的。然而她坚决地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