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我开始留意许多此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部分博古学家一直认为博纳罗蒂的“雕塑语言”中暗藏着同性之爱的倾向(从前我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我们知道博纳罗蒂写过一些爱情诗,但在生前从未公开发表过它们,这些诗的原稿都是人们在他死后从美第奇宫中发现的;洛伦佐的独子、后来成为教皇的朱利奥美第奇(人们对他血统的争议延续至今)对博纳罗蒂的深厚情谊,似乎比起门客而言,他们的相处方式更像亲人;当然,还有没人可以忽略的——乔万尼与洛伦佐葬在美第奇家族礼拜堂中的同一个墓室里。我曾以为这是大贵族向艺术家显示恩宠的方式,毕竟洛伦佐的祖父与大名鼎鼎的多纳泰罗也是这么做的。但在我看过这些信之后,当我再度走进这间墓室(这已经是佛罗伦萨颇受欢迎的景点了),我会忍不住想,洛伦佐的壁棺是否显得过于宽大了——在并排而列的两具石棺中,是否有一具是空的呢?
我开始想象,在他们的青年时期,激情是如何震动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又是如何秘密地相依为命,岁月的枝桠如何紧密交缠,直到有人先行死去。博纳罗蒂活到了八十二岁,这在那个时代是罕见的长寿。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各地君主对他的邀约也从未停止;但是从圣历八十六年开始,他就再也不曾离开佛罗伦萨一步——要知道当他年轻时,他一直是艺术家中的漫游者。这画地为牢的四十年至今仍是学者们探讨不休的谜,但我想我已接近了答案:正是在这一年,洛伦佐美第奇去世了。
也是在这一年,博纳罗蒂开始了他最后的工程:洛伦佐一世的陵墓,包括壁棺上的群雕与一座美第奇大公本人的半身像,人们打量这座以古典神话为主题的华美的陵墓时,他们会说:这是古典主义的再生、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倒影,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主义”、“学说”的产物。但当我看着壁墓两侧排开的泣者像,我感受到了那股巨大的、无可弥合的痛苦之裂,哪怕时隔三百年,仍能在观者心中传来清晰的回声;我看到的是一段爱情故事的纪念物,由主角中的一位亲手凿成。你不能将它称作终点,主角们仿佛只是在此休息,投入了永恒睡眠的怀抱。
最后,我必须要提醒未来的读者注意那尊洛伦佐的半身像——这是我们已知的唯一一座出于博纳罗蒂之手的真人塑像。通过他遗留的书信,我们知道他曾拒绝过许多为真人制作雕像的订单,许多显贵因此认为他十分傲慢,“眼中没有世俗之人”——然而相信看到这里的你已和我一样触摸到了另一个更浪漫的解释。与坟墓的其他部分不同,这尊塑像在将近四十年后才终于完工,由于完成数月后这位伟大的天才就已离开人世,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还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作品。但即便相隔了如此之长的时间,通过他曾经的弟子、美第奇家族后来的重要臂膀皮蒂·里奇在日记中的记载,我们知道,这座塑像与年轻时的洛伦佐大公极为相似,几乎到了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不禁感慨雕塑家非凡的记忆力。
时至如今,它仍常常作为洛伦佐一世的标准像出现在许多书籍的封面上。它无疑是很美的:许多人认为它的美会使观者感到爱与敬畏,仿佛“洋溢着光和灵”。不同于传统墓雕双目紧闭、双手交叉的姿态,这座塑像的神情与体态都十分自然,仿佛雕塑家只是摘取了公爵生活中一个微小的片段,将它塑造成了永恒。用了四十年的时间,一个人将另一个人铭刻下来,驻守在故事的发生地,永远存在,永不老去——就像一个奇迹。
而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奇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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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