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浅粉色衣服的中年女人正冲自己微笑。慎一下意识向她鞠躬行礼。那女人好像放下心来,笑得更明显了些,并且拖着左脚向他走来。
“初次见面,我叫田中美智子。今天天气好热啊。”
因为同情她腿脚不便,慎一还特意往前迎了迎。很奇怪的是,他内心没有丝毫戒备,可能是因为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的气息不知为何与幸乃的母亲,甚至与幸乃都非常相似。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女人始终面带笑容,可就在慎一刚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突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接下来我要跟你说一些事情,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能答应我吗?”
女人盯着慎一的眼睛,直到他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似的说:“我是你的朋友野田幸乃的家人。”
慎一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觉得那女人的目光似乎躲躲闪闪的。然后她稍作思考,突然又情绪激动地讲述起来。她说自己因为离婚的关系不得不跟幸乃的妈妈分开,又说幸乃的妈妈年轻时曾经做过陪酒女,说她不找个男人依靠就活不下去,还说了幸乃亲生父亲的事。最后,她还说自己如何肝肠寸断地寻找着女儿,说自己生活得多么艰辛……
这些平时并不会随便相信的话,眼下在慎一听来却相当真实。因为这些与她妈妈一脸神秘地说出的话,有许多相通之处。
“我偶尔会过来这里一趟,你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那孩子和她妈妈的事情?”
“你想要干什么?”
“我要把她们夺回来。”
“夺回来?”
“放心吧,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敌人就只是那个男人而已。居然不让我见自己仅有的两个家人,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
“你是说幸乃的爸爸吗?”
“那个男人太不像话了,只会乘虚而入,简直是人渣。”
女人的语气变成了从未有过的严厉。回想起自己平时所见的幸乃爸爸,慎一并不能接受她所说的话,可是又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说谎,只觉得阵阵心痛。
“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关于我的事哦,只要偶尔过来跟我见一面就行了。”
女人慌忙直起身来。公园的出口处出现了幸乃姐姐的身影,女人朝阳子瞥了一眼,最后又强调了一句“拜托了”,就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从那天开始,田中美智子真的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慎一面前,向他打听幸乃她们的情况。虽然偶尔他也会因为这种告密似的行为而感到内疚,但想到对方毕竟是幸乃的外婆,慎一还是知无不言地说了。
就是在这段时期,街上开始流传起关于野田家的负面传闻。慎一也想堵起耳朵不去听那些,可是每天传闻都会用新加入的内容打他个措手不及。日复一日,田中美智子的话显得越来越真实。与之成正比的,则是慎一越来越觉得幸乃的双亲污秽不堪,觉得幸乃可怜至极。
可是妈妈禁止他跟幸乃一起玩,就算是去跟翔商量,对方也只是说“姑且先忍耐一下”。如刹车失灵一般的事态中,慎一与幸乃的交流越来越少。他渐渐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徒增焦虑。
就在这种时候,幸乃的妈妈发生了车祸。慎一与妈妈一起参加了葬礼,看到田中美智子坐在席间哭得比谁都伤心。胜过强打起精神接待吊唁客人的幸乃爸爸,胜过阳子,甚至胜过幸乃。
冰冷的雨中,慎一追上了独来独往的她,大声问道:“幸乃她没事吧?”田中美智子转过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就只剩下那孩子了,我需要那孩子,就算豁出命去我也会保护她的。”
正是此时,慎一才明白过来,那种在自己体内翻涌的情感,叫作“愤怒”。对无法反抗的现状,对不近人情的死亡,对幼年伙伴的命运,更加对自己的无能,恨到想要作呕。
慎一愿意相信田中美智子。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帮助她与自己唯一的血亲取得联系。在所有自私自利的大人之中,至少她还是关心幸乃的。因为她说了需要幸乃。再没有比这更可信的话了吧。
慎一将自己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田中美智子,包括幸乃受伤的事,以及那多半是她爸爸造成的事。他毫不动摇地认定这一切都是为了幸乃,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深信不疑。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最坏的结果。从街上流言四起,到幸乃一脸淡然地走下坡道,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曾经深信永远不会解散的“山丘探险队”转眼分崩离析。这不是少了其中一环那么简单,幸乃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为了保护病弱的她而集合在一起的伙伴,此时此刻也都留下了同样的伤痕。幸乃离开这条街以后,慎一的记忆中,自己再也没有跟学年不同的另外两个人讲过话。
崩塌的并不只是与伙伴之间的关系。
“邻居们都在传呢……”慎一知道,虽然妈妈每次都不以为然地用这句话开头,但其实所有谣言的中心,正是她自己。
你不要再跟那孩子一起玩了。不管是否有意,妈妈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这件事让慎一产生了说不出的违和感,妈妈自己却转眼就把幸乃的事忘光了,又开始寻找下一个感兴趣的目标。那就是慎一的私立中学入学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