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拥有人世的回忆,给我一天人世的回忆,我能用它熬过百年光阴。
多亏了站在桥头的那个老婆子,据说是孟婆,我才知道自己死掉的年头。她训斥我,说我在水里都泡了四百年,脸皮竟不曾泡得薄些。一只新鬼通过孟婆话中的&ldo;四百年&rdo;推断出,我应当是汉朝的鬼,了不起的发现。
我受不了那老婆子,她骂鬼的嗓门惊天地,可当我厚着脸皮向她询问我生前的岁月时,她却总低声嘟囔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颤颤巍巍地将从人间收集的鼻涕眼泪熬成汁,递给过桥的东西。这提醒我,她本就是为了抹去一切而存在,又怎会善心大发,帮一只厚脸皮的死鬼搜寻记忆?虽然她自己什么都记得。这个地狱里最慈悲又最恶毒的女人,老女人。
既然找不到回忆可供消遣,又没有友伴,在这里,我只好恋慕曼珠沙华。死之国土里唯一一抹艳色,一大片盛开,浓烈如同焚原烈火,鲜活娇美又故作姿态,如同□□,裹挟着虚无缥缈的温暖和欲望漂浮在我头顶。
我和周围的水鬼同样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如同尘世里争食饵料的肥鱼,抢着将落入水中的花瓣吞入口中。仿佛这样,红色的花瓣便会成为一颗鲜红的心脏在早已死亡的胸腔里跳动,然后我重新活一次。无论是被烈火烤制还是被滚油浇灌,我只想上岸去,去活。
可我浮在传说里,传说住在忘川河里的孤魂野鬼都无法上岸,直到地府里的油冷下来,火温下来。待到那时,河水就能倒流,生人与死者易地而居。那一天太远,我会在其降临前消亡。
当然,传说里总有例外。某些自愿跳入忘川河中鬼魂还是能够离开的,在忍受一千年痛苦和等待之后。据说那些鬼魂生前都是情种。
要投胎就必须渡河,河上架着奈何桥,走过桥很快,然而必须在桥头喝一碗汤去忘却前情旧事。河上没有舟辑,不愿喝汤,就只能游过去,游一千年。作为嘉奖,渡河上岸者在来生可以带着记忆与某人重逢。我想要离开这里,所以希望自己活着的时候是个情种,无比希望。
我忘了自己死时的年龄,只是浮在忘川河上,摇摇晃晃,看着倒映在水面的面影,推想自己那时还年轻,或许还在恋慕着哪个年少的女郎。
我为那女郎而死,沉沦在这里只是等待着与她的重逢。而我与她终会重逢,在某个村落,某个集市,某个宫殿,太阳照耀我们,身周树木上的花叶落满灰尘。
可我早已将一切遗忘,也根本不信有谁会蠢到自愿跳进这脏水里。
直到遇见了云思,在浸泡在忘川河里的第五百个年头。
我嘲笑她的勇气并且钦佩她的愚蠢。
她说,水好冷,可我不后悔。她说这话时沙子像珠宝一样点缀她冷而白的肌肤上,头发刚给几个尼姑和孩子的鬼魂撕扯过,狼狈不堪。
她对我诉说她与一个男子在人世时的爱恋,喋喋不休。
&ldo;我本来不会死,可以同他白头到老,可惜有人打翻了烛台。&rdo;这是她故事的最后一句话。雾气笼在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是月夜里黯淡的星子,积了绿水的深潭。
我亲吻这双眼,趁它们尚未腐烂。
我怀着烈火一般的激情,帮助她在熙熙攘攘的鬼魂中寻找那个情人。
许多年里,云思那情人分别以多种面目出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老头子、长出胡须的中年人,抑或是她记忆中那个俊逸少年,这证明了他这许多年里的死法多种多样,鬼魂总保持着死时的模样。
她一次次地在他过桥时唤他的名,他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但从未往河中望过一眼。经过无数次轮回,他当然早忘了她口中那个老掉牙的名字,顺便也忘了她。
但云思仍然满心期待又毫无指望地抬头,仰望那座被他踩在脚下的木桥。
她一直希望他也跳下来,跳下那座早该朽掉的木桥,陪她在这水中如鱼虾般游曳,耳鬓厮磨,却又怕他真的会坠入水中,因为这水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