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人被踹下去,一泼又一泼热的血洒在车上、地上,有谢云然亲自动手,也有四月、七月、九月、十二月四个婢子帮忙。
然而人还是越来越多了,越来越多,那简直就像是陷进了泥淖里,谢云然又狠狠扎了马两三次,但是马的行动还是不可遏止地慢下去,它浑身是伤,连眼睛都流着血,不断地哀鸣……直到终于轰然倒下。
马倒下去的那个瞬间,谢云然心里就是一凉,这是她们最后的倚仗——马一倒下,车上仅剩五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潮,那后果、那后果……她不敢想,或者说,根本不必想。
有人一个箭步登上车来,谢云然几乎是不假思索,本能地扬起簪子扎向来人的眼睛,那人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却不退反进,欺身过来。那车才多大,谢云然并无可退之地,当时一股汗臭直冲口鼻……
四月、七月的尖叫声中,谢云然余光扫处,车下那更是人头汹涌,每张面孔都狰狞和扭曲。跳下去是个死,留在这里也是个死,她固然不想死,但是这样的屈辱,她也不想受。想不到最终是这样……
想不到最终她的命运是这样,在她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来,那些所有她经历的,可以在她年老的时候,在秋冬的阳光里,慢慢说给孙女听,你看,即便你曾失去所有,也还有无数可能。
然而并没有……
有时候命运是这样的,它给你全部的希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猝不及防,让你失去它。
一瞬间转过脑中,有母亲说了无数次的那句“不必担心”,也有那个迎着阳光走过来的少年郎君,那样仓促的开始,这样仓促的结束,你说遇见总算不是太迟,但是相处的时光还恨太短。
谢云然圆睁着眼睛看住来人,最后一刻,至少她能记住谁逼死了她!
她目色里悲愤与怨恨太浓,竟逼得来人怔了片刻,方才又要上来,忽地眼前风声大作,不知道哪里飞来一鞭,刚刚还好端端站在面前的美娇娘,忽然就不见了影子,一时茫然四顾——人呢?
谢云然也在茫然中,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脚下是空的,人的头颅都在她的脚底,唯有手里的簪子,簪子刺进手心里的痛是实实在在的——然后身子一重,她落在了哪里?
方才要抬手,就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道:“是我,云娘。”兴许是怕吓到她,这四个字说得又缓又沉,沉甸甸坠在心头,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是昭熙。
她听得出他的声音,然而这逃出生天的错觉,近在咫尺的惶恐,竟让她不敢回头,怕回头,人就会碎掉,碎掉的也许是梦,也许是幻觉,她会回到之前,也许是遇见他之前,也许是更可怕的刚才。
刚才……她多想和他说,如果你来迟一步,再迟一点点,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这句话她不能对父亲说,不忍对母亲说,唯有这样一个人,天上地下就只有这样一个人,是任何话,她都可以说。
多可怕——如果她最后一眼看到的不是他。
风在耳边响得厉害,像暮春的雨打在芭蕉上,是马在疾奔,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疾奔,奔得这样急,急到心都堵到了喉咙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来。暮色温柔地覆下来,覆在他与她背上,覆在风里。
覆满一路的狰狞与鲜血。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谢云然默默地想,这样就很好了,哪怕这条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哪怕这一路的风不过是给他们送行,那也是好的。
所有那些,尖叫和哭喊,嘶鸣和□□,呼喝声,怒骂声,打斗和追逐的声音都被风裹着抛在身后,远远抛在身后,就像是刚刚过去的那个白天,远得像隔了一生一世那么久。当然经不起细想。
她不敢细想。
忽然背上一重,她被按得伏下身去。这一下来得太猛太急,头磕在马背上,火辣辣的疼,但是几乎是立刻的,她听到了箭的声音,长箭擦着头皮过去,也许还有几缕发丝——“昭熙!”她叫了出来。
背后没有人应声。
谢云然张了张嘴,这一回,她发现她出不了声了,背上滚烫,粘稠的液体隔着衣裳浸湿了她的背心。
风还在响,马还在奔,前路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然而暮色变得沉重,重得像是整个的天空都压在了她的肩头,压得她坐不起来,动不了,说不出话。
“什么人?”忽地几声大喝,长··枪横出,“下来!”
谢云然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方才抬起头来,巍峨的皇城就矗立在她的面前。
“……是我。”背后有人答,声音虽然不大,却是清楚的。
谢云然发现自己忽然又能动了,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