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不会是小皇帝的吧?”木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面容。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衣袖,轻轻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四肢绑缚解开不久,血脉尚未行开,腿上没半点气力,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地钻入脑中:“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小宝全然听而不闻,过了好一会,定下神来,才慢慢将他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
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大地露了脸。”“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天地会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肆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委实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因之对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地人氏又多了几分。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次茅十八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出头而起,一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英雄事迹,又有什么“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胡虏为己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竟忘了自己是胡虏朝廷中“小太监”的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声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狗头,定会仰天大笑。”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来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怎生为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都跟着他大笑。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地会全体兄弟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后,那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地再干他几件大事。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自然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
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小孩儿一般。”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一人声音粗壮,说道:“杀死鳌拜的虽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先前那人又冷冷地道:“原来如此。”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