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个男机器人的拱卫下,曾衍长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异常,年龄应该在五十开外,头发却没一根花白。他摆摆手说:&ldo;是过谦吧?请坐。&rdo;音量不高,却有黄钟大吕般的回响。老夫说话也是中气十足,声能及远,但那是他发火或发威时。曾衍长随随便便地说着,就有同样的效果。老夫的高亢是往外放的,曾衍长的宏亮却是往内收,更凝练、华丽、行有余力,仿佛用十分力气交谈,还预留了十二分元气涵养精神。过谦做着比较,问了好,待曾衍长坐下便也坐下。
曾衍长也在暗暗品评过谦,想谷中传说这是个狂生,目前为止,礼数周到,并不狂啊。他笑着说:&ldo;在国外时听人提到你,今天见了,觉得传言不大可信。&rdo;过谦笑道:&ldo;您指的是……&rdo;曾衍长笑道:&ldo;你最大的性格特色。&rdo;过谦笑了,说:&ldo;我觉得自己蛮平常,也许仅仅因为会做人的人太多了,我只想顺自己的本心来活,就成了异类。&rdo;曾衍长哈哈一笑:&ldo;这句话倒能看出传言并非空穴来风。&rdo;他端详了一下说:&ldo;有没有想过换换发型?&rdo;
过谦一愣,下意识摸摸辫子:&ldo;留了十几年了,有感情了。&rdo;这是不答而答。曾衍长笑道:&ldo;有感情的不是一条辫子,是它所代表那种不为世俗所拘的生命姿态。&rdo;过谦一震,一个&ldo;对&rdo;字脱口而出。曾衍长吩咐男机器人x拿来包烟,上面写的是外文,形状细长,一圈圈画着金丝,过谦从没见过。曾衍长自己先点上,又命x给客人点烟。
过谦不习惯在长辈面前抽烟,象征性地吸了两口,听曾衍长说:&ldo;年轻的好处是充满各种可能,来得及做各种调整。我看了资料,你还有四年多满三十岁,那是人生的新阶段,到了在各种可能里选一种的时候了。如果要调整,也是迟不如早。&rdo;他的话像他的脸,笼在烟雾之中,隐隐显出轮廓,但又捉摸不定。过谦寻思着他的指向说:&ldo;您的意思是叫我放弃现在的状态,换一种世人所谓更&lso;成熟&rso;的活法?&rdo;曾衍长率直地说:&ldo;孺子可教!要是你听得进我的话,我建议你在保留原则的前提下试一试,与人方便,与人合作,你会发现你的路宽阔得多,也平顺得多。&rdo;过谦笑道:&ldo;这是让我变世故吗?&rdo;曾衍长吞云吐雾说:&ldo;世故不是贬义词。我半生沉浮,悟出个道理:&lso;世故而不圆滑&rso;是种境界。&rdo;
过谦把烟头摁掉,若有所思。x上来朝烟灰缸里倒了小半杯水。过谦抬头笑指x问:&ldo;曾谷主,为什么要把这些男机器人设计成这样?&rdo;
那x听过谦说到他,本来要走的,又乖乖站住,恭顺地立在原地。它塑料薄膜下的条条电路和大小零件肉眼可见。
曾衍长打个手势让x退下说:&ldo;谷中作家有这个疑问的一定不少,但当面问出来的你是第二个。&rdo;过谦感兴趣地问:&ldo;还有谁像我这么好奇心泛滥?&rdo;曾衍长笑道:&ldo;几年前的一个小伙子,叫吕行。&rdo;过谦笑了:&ldo;可惜没机会认识。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呢?&rdo;他一句话就把问题拉回到原来那个,曾衍长倒稍微有点意外,不知道该夸他思路清晰好,还是嫌他太执着的好。他笑笑说:&ldo;幻谷中的机器人有三类,一类是做服务的女机器人,仿真程度很好,以让作家们赏心悦目,宾至如归。一类是奇奇怪怪,凭创意做成,增加乐趣,聊作谈资,比如复读机器人,你说什么它说什么;或者魏长老那个小童,会顶嘴,会耍小脾气,同时忠心耿耿;又或者《山海经》中的怪兽神鸟,用机器还原,致敬经典。这两大类是前任谷主开发的。到我手上,加了第三类,就是你和吕行问到的这一类。&rdo;
过谦看他关键处停下来,便催问道:&ldo;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古怪、&lso;原始&rso;?&rdo;曾衍长笑道:&ldo;因为要突出它们的低等属性。&rdo;过谦重复了句&ldo;低等属性?&rdo;旋即会意说,&ldo;您是说,让人类产生优越感,把机器人定位在最低阶层?&rdo;曾衍长赞赏地看看他说:&ldo;反应很快!前任谷主的机器人要么太像人,要么太像神兽。我却认为,机器就是机器,智能再高,也不可以得意忘形,得记得它的造物主是谁。&rdo;他右掌一动,做了个掌控的动作加强语势:&ldo;不然时间久了,人类相形见绌,机器倒飞扬跋扈。还是防患未然的好。&rdo;过谦觉得他的话在有理无理之间,到底哪里不对头又说不出来。
曾衍长笑道:&ldo;中国的帝王从古以来雄才大略莫过于唐太宗和康熙。康熙就定了调子,说太监是最最卑贱之人。圣主遗训,代代相传,从他以后,清代没出现过一个能乱政的太监,安德海李连英之流不过当权者的爪牙而已。我所做的,和他类似。&rdo;过谦一笑,微带调侃:&ldo;您自比康熙,不该局限在幻谷,该去更广阔的天地。&rdo;曾衍长笑道:&ldo;我的志愿不是治国平天下,还是在我这一块施展抱负吧。&rdo;
两人说了些闲话,曾衍长问起过谦与滕燕。过谦一怔,笑说正在进行中。曾衍长看他神情,对于跨时空相恋的后果一无所知,就告诉他说:&ldo;你如留下,出幻谷三天就会苍老50岁,那才是你真实的生理年龄;她要是跟你回去,一到你的年代就会消失,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出生。&rdo;过谦吓了一跳,直觉曾衍长不是在大言唬人。他出了身冷汗,见对方笑得别有深意,忙问他有没有法子补救。曾衍长起身笑道:&ldo;以后再说吧,急也不急于一时。&rdo;他的姿势表示谈话结束,过谦不好再说。他把过谦送出门去,看着山脚下行人如蚁说:&ldo;假如我能帮你解决难题,你就留在幻谷为我工作吧?哈哈,哈哈。&rdo;
他朗声大笑,减轻这句话利益交换的味道。过谦却还是对他起了一份复杂的观感。这位曾谷主豪迈精细,兼而有之;心中宏图也在他面前露出了一鳞半爪,你说他是试探固可,说是信任和器重也未尝不可。但抓住自己最焦心的事进行软胁迫,就不是一般的拉拢和招揽了。
到了缆车边,过谦笑问道:&ldo;&lso;射日轩&rso;这个名字形象又气魄,是从后羿射日的典故里来的吗?&rdo;曾衍长笑着摇摇手说:&ldo;不相干。甘老师的住处叫&lso;揽月&rso;,我就随便起了个&lso;射日&rso;,对仗工整,叫起来好听罢了。&rdo;过谦敏感地想到,曾衍长是在暗示他与甘愿各据山头,日月争锋。
曾衍长目送缆车滑下山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转回屋里,笑容顿敛:&ldo;出来吧。&rdo;伏虚从客厅右侧墙壁的暗门内走出来说:&ldo;您觉得怎样?&rdo;曾衍长盯着对面那幅地图说:&ldo;不好驾驭,与甘愿有牵扯,但如你所说,是个可造之材。我们那样精密布置,说动小张,还被他从电影里全身而退。我想试着收为己用。&rdo;伏虚给他又点了支烟说:&ldo;就怕他太犟,不识好歹。&rdo;曾衍长说:&ldo;能用他和滕燕的问题收服他的心,当然最好。这小子做人有气象,够生猛,我倒很喜欢。&rdo;伏虚笑道:&ldo;得到您的抬举,是他造化。只是甘愿那边……&rdo;曾衍长目光犹似两道冷电,射向外面的天空:&ldo;月亮再圆,又怎么能是正午红日的对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