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廷玉,他有点不明白,特地叫进自己来,就为说这些话?思量着,说道:&ldo;老师既然虑到了,也就无甚干系。&rdo;
&ldo;我叫你来不为说这些道理。&rdo;张廷玉拈须沉吟,语气十分恳切。&ldo;大官作的时日太久了,有些骑虎难下,张家一门在朝作官的已有七十多个。大到一二品、小至八九品都有。这么多人,难免鱼龙混杂。谁出点事,很容易就牵到我这里‐‐我说的是,廷璐的事,我不但不存忌恨,反思之我还感激你‐‐&rdo;
&ldo;中堂‐‐&rdo;&ldo;你听我说。&rdo;张廷玉道:&ldo;我,这不是矫情,廷璐的死虽是罪有应得,我几时想起心里就针扎样疼,这是人情。从天理上说,你并没有错,我也觉得应立这么个榜样给张家人看,对张家还是有好处的。杨名时叹一口气,说道:&ldo;中堂度量宽宏,虑事以道,令人感激佩服,学生领教了。&rdo;张廷玉温和地看着杨名时,说道:&ldo;我的门生遍布天下、可能执重器的不多。你如今要入宫侍候阿哥了。走的和我年轻时一样的路。这个差使办好,前程不可限量。但这个差使轻不得重不得,皇族里头也有不成器的。这个师傅不好当。当年廷璐就吃亏,他靠上了弘时,以为有恃无恐,结果他血刃于刀下,冰杨名时听得目光炯炯,良久,说道:&ldo;师相说的,我都铭记在心,与阿哥们我谨以道义交,执中而不偏,循情而导之以理。我决不有负于您这样谆谆教诲。&rdo;
&ldo;就是这些话。&rdo;张廷玉笑道:&ldo;你这些年读书办差历事,未必没有这点见识,我只是白嘱咐几句。&rdo;说着便起身。杨名时忙也起身,张廷玉一边送他出来,口里说道:&ldo;皇上叫我在京给你安排一处宅子。太奢华太大的谅你也不要,东华门外有一处四合院,原是曹寅的产业。抄家归公了的,已奏明皇上赏了你。你就搬去吧‐‐离毓庆宫也近些儿‐‐下人够使不够?入闲看卷子,总要几个帮手,要不要我挑几个老成点的跟进去?&rdo;杨名时笑道:&ldo;十八房试官还看不过来么?我只看落卷和前三十名。‐‐说到这里,我还想向师相荐个人‐‐&rdo;遂把小路子的情形说了,&ldo;如今他走投无路,我留他又违了母训。不拘哪里,师相给他派个吃饭的差事,也算我救人救到底了。&rdo;张廷玉道:&ldo;他既然通一点文墨,就叫他在军机章京房里做杂役吧。&rdo;说着送杨名时出来,吩咐守在门口的小苏拉太监:&ldo;叫山西粮道何啸松,河南粮道易永顺,济南粮道刘康进来。&rdo;恰好转脸见傅恒过来,便问:&ldo;六爷,去见皇上了么?&rdo;
傅恒看着竖在军机处门前的&ldo;文武百官并诸王公不得擅入&rdo;的大铁牌,含笑说道:&ldo;没有见皇上。主子娘娘前些日子叫买书,刚刚送进去,出来又碰上内务府的阿桂,扯住我下了一盘棋。阿桂想以恩荫贡生应这一科的殿试。他不晓得规矩。那不是杨名时么?我问问他去。&rdo;张廷玉笑道:&ldo;满洲旗人,做副标统了,还要到文场取功名?你也不用去寻杨名时,问我好了。叫他在旗里备个案,交上书房用印,殿试时奏明就是了。&rdo;傅恒笑着说了句&ldo;承指教&rdo;便出了隆宗门。
钱度自河南到济南,毫不费事便进了李卫幕府,原想死心踏地到北京直隶总督衙门好生作为一番的。不料连衙门口朝哪开都没见便另生枝节,先说叫李卫去古北口阅军,接着又有旨意,撤去李卫总督改任兵部尚书。当大司马自然来了兴头,但上任的票拟却又迟迟不下。眼见四面八方的孝廉纷纷入京,车水马龙。富的高车驷马,仆从如云,穷的布衣青衫,子然一身。或顾盼自雄,或犹疑徘徊,满街熙熙攘攘。各家旅店住的都是来跳龙门的各地举人。夜里从街上走过,各处灯火繁星闪烁。会文的、吟酒作诗的、朗诵墨卷的应有尽有。钱度年不过四十,多年不曾文战,见这情景,撩拨得雄心陡起,便向李卫透出口风,想进场试试。这种好事任谁断没有阻止的道理。李卫便取一百六十两银子赠他,&ldo;既然考试,住我这里就不方便。你只管去夺关斩将,升发了也是我的彩头。万一不如意,还回我这里就是。&rdo;钱度有了银子又没有后顾之忧,越发来了兴头,在前门租了小小一间房子,白天揣摩墨卷,一篇篇起承转合地试笔。夜里便出去会文,几天之后便结识不少文友。
这天下午,钱度刚午睡起来,睡眼惺松地在面盆里洗了一把脸,定住神刚要翻开墨卷,便听外头有人喊自己。钱度隔门向院里看时,是在大廊庙文馆认识的几个朋友,一个叫纪购,一个叫何之,一个叫庄友恭,还有一个是内务府的,却是旗人,叫阿桂,带着几个家人说说笑笑进来。一进门何之便笑道:&ldo;这满院石榴殷红碧绿,真是可人意啊!喷鼻儿香!&rdo;庄友恭便笑着看钱度糙拟的文章,说道:&ldo;老夫子揣摩又有新得。杨大人是理学大宗,最不爱词藻铺陈,文章要立意新颖,因理而人情,才能入他老人家慧眼。孙主考要的是文理清晰,厚实有力。&rdo;阿桂在这群人中是最年轻的,并不参加贡试,便和纪昀凑近了看,阿桂笑道:&ldo;文贵理平气清。这文章,只觉得强拗倔直了些。晓岚兄以为如何?&rdo;
&ldo;石榴花。&rdo;纪昀连连赞叹,&ldo;一字一个中口,字字赛珠玑!&rdo;钱度忙道:&ldo;这哪里敢当!&rdo;阿桂笑道:&ldo;纪晓岚是河间才子,你可不要中他的花言巧语。&lso;石榴花&rso;说是中看不中吃,&lso;一个中口&rso;是说&lso;不中口&rso;字字赛猪鸡‐‐也亏得他才思敏捷。&rdo;
阿桂这么一解说,众人立时哄然大笑。纪昀道:&ldo;小小年龄,还是个旗人,能有这样玲珑心肝,真不含糊‐‐告诉你们,文章憎命,你越揣摩越是个不成、糊涂文章狗屁乱圈,有的什么定规?有这功夫,趁良宵吃酒耍子才是正经。&rdo;何之也道:&ldo;我们一道来是邀钱老夫子去关帝庙大廊前吃酒的。&rdo;钱度笑道:&ldo;扰了你们几次,哪里是来&lso;邀&rso;我,竟直说是讨帐罢了。走,该我请客!&rdo;
于是众人便出了店。其实关帝庙就在隔壁,离此向南仅一箭之地。这是北京香火最盛的庙,各家酒楼店肆煎炒烹炸油烟缭绕,花香、酒香、肉香、水果香搅在一起,也说不清是什么香,五个人在人群中挤了半天,才选了一个叫&ldo;高晋老酒家&rdo;的店铺进来。那伙计肩搭毛巾正给客人端菜,热得满头是汗,见他们进来,高唱一声:&ldo;五魁,老客来高晋家了!‐‐楼上雅座请!&rdo;
&ldo;这一嗓子叫得特别。&rdo;庄友恭不禁一笑,&ldo;真吉利到头了!&rdo;说罢五人拾级而上,临街处择了个大间,也不安席,都散坐了。各人点菜下来,共合六两三钱银子。这边钱度付帐,茶博士沏上茶来,已是流水般端上菜来。
&ldo;闷坐吃酒总无意趣。&rdo;那何之十分慡快,挽手捋袖为众人斟酒,笑道:&ldo;何不行起令来?&rdo;纪昀笑道:&ldo;说起行令,还有个笑话呢。陈留刘际明为济南知府,下面一个姓高的县令,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两个人相处得好,见面也不行堂属礼节。偏那同知却和姓高的合不来,每次见面,定要那姓高的行庭参礼,两个人就存了芥蒂。一次吃酒,同知举一令,说&lso;左手如同绢绫纱,右手如同官宦家。若不是这官宦家,如何用得这许多绢绫纱?&rso;那姓高的便接令:&lso;左手如同姨妹姑,头上如同大丈夫。若不是这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许多姨妹姑?&rso;这同知勃然大怒,刚骂了声&lso;畜生&rso;,高县令又续出令来,&lso;左手如同糠糨粝,头上如同尿屎屁。如若不吃这些糠批粝。如何放出许多尿屎屁?,一顿酒席打得稀烂,各自扬长而去……&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