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禵脸朝里睡着,没有应声。
傅恒在旁柔声说道:&ldo;十四爷,皇上来看你了。&rdo;
&ldo;皇上,……看我?&rdo;允禵喉头咕哝了一声,翻身坐起来。傅恒还没有见过这位王爷,灯下瞧去,五十出头年纪,半苍的发辫蓬乱着,脸色苍白形容惟悴,仿佛过世了的怡亲王允祥,只刻板些,炯炯双眸隐在刷子似的眉毛下,灯影里幽幽放光。在位的老三辈亲王,凡是见了乾隆都诚惶诚恐,这个罪人居然稳坐不动,一脸的麻木冷漠,傅恒心下不禁骇然。半晌,才听允禵说道:&ldo;皇上,是来赐陀罗经被的吧?&rdo;1
乾隆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礼,说道:&ldo;十四叔,你误会得深了。明儿我要出京巡视,十四叔也要走出这牢笼,怕请安来迟不恭,特地来瞧瞧十四叔。您身子骨儿还好?&rdo;
&ldo;无所谓好不好。&rdo;允禵冷冷说道,&ldo;皇上真是太关心了。可惜呀!哀莫大于心死,我如今已是枯木槁灰,放不放也无所谓。当初封这院子的,是你父亲。也在这屋对我说,我犯了谋逆罪,从轻圈禁。我说既是谋逆,是逢赦不赦的十恶罪,我情愿凌迟。可他说&lso;我不肯落个杀弟的名声&rso;!这是他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兄弟从此就天各一方了……&rdo;他的语调变得沉重起来,&ldo;……如今新皇上又来了,十四叔还是那句活,秉国法处置就是,我允禵皱一皱眉头,不是真男子!&rdo;
乾隆凝视着这位倔强傲岸的皇叔,久久才叹道:&ldo;父亲和叔叔们中的事,责任不在我。我既没有笼络叔叔的意思,也不能说父亲不对。&rdo;
(1)王公大臣死后,用绣有陀罗经的被盖尸。
错了,你们当时必定有当时的情势。雍正十一年以后,父亲几次提起十四叔,还有八叔、九叔、十叔,总是愁闷不乐,觉得处置得过了。我就是遵了父亲这个遗命,释放十四叔。十叔也要放。叔王们若还念及与侄儿孩提时的旧情,肯出来为国家做事,那是一定要借重的。若是就那么个心胸一味计较,也只好由着叔叔们了。&rdo;说罢一阵悲酸,竟自失声痛哭!允禵竟也号陶大哭,原先那种矜持傲慢的神气一扫而尽,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ldo;老天爷……你是怎么安排这皇家骨肉的?大哥幽死,二哥幽死,八哥幽死,九哥也幽死……死了还得个&lso;好名儿&rso;叫阿其那、塞思黑……呜呜呜……嗬嗬……&rdo;积郁了十多年的郁闷、愤恨,如开闸cháo水一般在凄厉惨痛的呼号中倾泻出来。傅恒刚从高晋酒家行乐出来,又一下子陷入这样巨大的感情旋涡里,浑如身处噩梦之中。听着允禵嘶哑绝望的哭叫,竟想拔脚逃开这里!
&ldo;皇上啊,皇上……&rdo;允禵扑翻身跪了下去。继续哭道:&ldo;你知道在这四方天活棺材里是什么滋味?你有七个伯伯叔叔都埋在里头,埋毁了啊……&rdo;乾隆想想,心里一阵发紧,只是摇头苦笑,说道:&ldo;叔叔起来,这么跪着我心里不安……这都是天意!黄孽师歌里就说了你们兄弟&lso;脊鸽原上使人愁&rso;!老辈子的事已经过去,不要再想了。好生保重些身子,侄儿借重你们的时候长着呢!&rdo;
允禵痛哭一阵,似乎精神好了点,抽咽半晌,方道:&ldo;臣失礼于皇上了。在这里囚着真的不如死了,并不怕激怒您。细思起来,也确是皇上说的,这都是命,也无可怨尤。自恩诏下来,白天能出去走两个时辰。很知足的了……上次遇到允饿,上去说了几句话。他已经成了半个木头人,满口华严、楞严经……&rdo;
&ldo;皇叔放心。&rdo;乾隆见允禵称臣,随即也改了称呼,&ldo;明儿这高墙就全扒了,你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只是要防着小人造作谣言‐‐朕自然不信的,但奏上来了,朕就不能不查,何必招惹这些麻烦?依着朕,十四叔是带兵在西边打过胜仗的,闲暇无事,把用兵利弊写写,上个条陈。看这情势,将来西疆还会出事的。&rdo;
乾隆谆谆又嘱咐几句,才带着傅恒出来,走到大铁栅门前,叫过领事太监说道:&ldo;你进去闻闻你十四爷屋里那股味儿!真不知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就是你们这拨子人,原地留下侍候允禵,允饿那边也一样。&rdo;
&ldo;皇上,&rdo;刘统勋待他说完,禀道:&ldo;这去李卫府有一程子呢,侍卫们送来了马,咱们骑马去吧?&rdo;
乾隆点了点头。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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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闻哭声乾隆查民情住老店君臣遇异士‐‐
乾隆安顿住了允禵,似乎去了一块心病,夜里在李卫书房里睡了香甜的一觉。他有早起习惯,第二天鸡叫二遍就起身,在书房前打了一会布库,自觉精神饱满,回身进书房在书架上寻书看,见都是些《三字经》、《朱子治家格言》、《千家诗》、《千字文》这类东西,又好气又好笑。正翻看着,李卫已经进来,打千儿请安:&ldo;主子起得早。奴才这里没得好书,误了主子早课了。&rdo;
&ldo;书都不是坏书,太浅了。&rdo;乾隆一笑说道:&ldo;傅恒、刘统勋都起来了?咱们怎么个走法呢?你身子骨顶得下来不?&rdo;李卫笑道:&ldo;奴才的病怕秋冬,这时分是不碍的。&rdo;说着,傅恒和刘统勋已经过来,请了安,都却步立到一边。李卫接着道:&ldo;既是微服,这么一群人不明不白地走道儿,没个名目断然不成,还是打扮成去信阳府贩茶叶的客商。您自然是东家,傅恒是管家,统勋和奴才是长随。几个伙计牵马,驮些京货,都由侍卫充当。前头后头要有打尖和断后的,装扮成乞丐。一个暗号都能赶来护驾,离我们后头十里,我从善捕营拔了六十名校尉,遥遥尾随。圣驾安全才不至有所失闪的。路上茶饭不周,奴才女人翠儿‐‐主子认得‐‐让她跟着,做使唤人,端个茶递个水比男人强。&rdo;
&ldo;好嘛,倾家侍驾了!&rdo;乾隆大为高兴,&ldo;就这么着。预备起来!行头呢?&rdo;李卫到门口招了招手,两个家人抱着一大叠衣服进来,众人都笑着穿换。刚收拾齐整,李卫夫人翠儿已经进来,麻利地朝乾隆磕了几个头,起身稳稳重重向傅恒和刘统勋福了两福。她是一品诰命,刘统勋忙躬身还礼。翠儿笑道:&ldo;一晃七八年没见主子了,上回进宫给老佛爷请安,出来见主子正进养心殿,远远瞭了一眼。我们离京时,主子才这么高点。如今,呀……啧啧……瞧主子这身条儿,这相貌,这富贵气‐‐真越瞧越爱瞧‐‐怎的老主子说去就去了呢?&rdo;女人天生会哭,眼泪说来就来。李卫在旁责道:&ldo;行了,行了。叫你见见主子,就唠叨个没完,大好的起程日子,你哭什么??&rdo;
乾隆笑道:&ldo;朕倒欢喜这样直率性儿。李家的,有话路上再聊‐‐咱们走吧。&rdo;&ldo;稍等片刻‐‐吴瞎子怎么还没到?&rdo;
&ldo;到了!&rdo;门外忽然有人答道,一个中年黑汉子应声跨步进来,头勒一条汉阳巾,玄色长袍领口微敞,露出里头一排对襟褂上黑扣子,脚下穿一双快靴。看去十分英武,只是瞎了左眼有些败相。吴瞎子当门对李卫一拱,说道:&ldo;昨夜三更到的,就宿在这书房廊下梁上。&rdo;说着便进前一步,在乾隆面前跪倒行礼,口里却道:&ldo;小的叩见主子万岁爷!&rdo;李卫府昨夜侍卫亲兵密布如林,此人竟能潜入,且在皇帝住房外睡了两个时辰无人知觉,刘统勋心中异样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