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统勋从遐想中回过神来,才见是傅恒,只见他穿着月白实地纱袍,套着件玫瑰紫宁绸巴图鲁背心,脚蹬黑市布千层底软鞋,剃得黢青的头后甩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三十六七的人了,仍旧双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气中带着儒雅,令人一见忘俗。刘统勋见他行礼,忙着拱手还礼,笑道:&ldo;六爷好逍遥!部里事繁,我们又不同值,见面自然就少了……六爷的养生之道得便也给我传授传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轻了,看去好像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翩翩佳公子呢!&rdo;
&ldo;我的养生之道你学不来!&rdo;傅恒一把扯了刘统勋联袂而入,吩咐老王头&ldo;福康安带你儿子吃过早点就出去了,看回来没有,叫他到花园she靶子练布库,然后照例回书房读书!&rdo;这才又对刘统勋笑说:&ldo;你是个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务一无所好,又整日价批公文下火签,拿人捉贼坐堂断案,和汪洋大盗贼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么能学我呢?你来得正好,和亲王五爷、庄老亲王还有一帮子朋友,都趁着过节放假来我这讨酒吃呢!咱们索性一乐子!&rdo;
他这一说,刘统勋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ldo;我是有事来领教呢!讷相发来奏捷折子,军事我又不懂,怕皇上问话难回……&rdo;傅恒笑道:&ldo;皇上这会子还在天坛,籍耕下来怕要午过了,回来总得进了膳才能见你吧?这不是军情有变的急报,你甭犯嘀咕,且松泛一时,一点事也误不了你的……&rdo;说着便听西花厅里云拍铿然,一个男声捏着嗓子唱:
脸霞宜笑,几度惜春宵。窣锦银泥,十二青楼拂袖招。杏花稍,暖破寒消……
一个喋声喋气的男腔假嗓子插问:&ldo;樱桃姐,你看陌上游郎,好不娇俊!&rdo;那位捏着嗓子的又唱:
贪看宝鞭年少,眼色轻撩。假嗓门儿又道:&ldo;樱桃,怎的又说那年少?&rdo;便听接着又唱:
琐香奁玉燕金虫,淡翠眉峰只自描!
刘统勋一脚跨进去,立时便怔住了:原来里边满屋子坐得挤挤捱捱,牙板鼓萧俱全,正唱着《紫萧记》。扮六娘的是恂郡王允禵的长世子弘春,二十七贝子弘皓扮&ldo;小玉&rdo;,二人正当少年,倒也粉黛樱唇窈窕翩翩。再看青衣&ldo;樱桃&rdo;,居然便是弘皓的父亲庄亲王允禄本人!也是一身戏妆,翠挡步摇云鬟宝钗,干瘪的嘴唇上涂着胭脂,满是枯皱纹的瘦脸打了厚厚的官粉,也在那里&ldo;眉蹙春山、眼横秋波&rdo;,当儿子的&ldo;丫头&rdo;。方才捏着嗓子唱的,就是&ldo;她&rdo;了。见他二人进来,众人一笑停戏。旁观的钱度、阿桂、纪昀、高恒都是部院大臣或外任大员,纷纷起身和刘统勋见礼。允禄一边摘&ldo;耳环&rdo;,一边笑问:&ldo;延清公,又不演《铡美案》,你这黑老包来作么事?‐‐你听见我唱得怎么样?&rdo;
&ldo;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rdo;刘统勋道,&ldo;闻声不如见面,见了面真是颜如天魔临凡!&rdo;说罢紧盯着允禄,半晌&ldo;扑哧&rdo;一笑,又道:&ldo;王爷这一扮,还真像软玉温香呢!不过您别眨眼,一眨眼脸上的粉就掉渣儿了。&rdo;
这一说立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排场的总管是和亲王弘昼,掌乐的几位是弘瞻、弘谦、弘陇、弘闰,都是近枝龙子凤孙,弃了鼓板笙萧,嘻天哈地鼓掌大笑。一众清客相公也都前仰后合,嘻笑着凑趣儿:&ldo;王爷扮起来就是菩萨,怎么说是&lso;天魔&rso;?&rdo;立即有人接话:&ldo;没听《金刚经》里说,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罗,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华香而散其处?阿修罗就是&ldo;天魔&rdo;,是绝美仙葩!&rdo;一个清客笑得打跌,说道:&ldo;我家老爷子爱扮《牡丹亭》里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问我&lso;像不像&rso;,我说&lso;神似形不是,细看叫人毛骨惊然!&rso;气得老爷子啪地赏我一记耳光&rdo;……
&ldo;来来,&rdo;允禄笑得满脸开花,&ldo;粉渣&rdo;儿脱落得一道一道儿,亲手端一盘鲜藕递给刘统勋一块,&ldo;延清,这是我南边庄子里新出的,六百里加紧给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甜,几乎没有渣儿,我贡给皇上十斤,这点咱们分用。你尝尝!那些粽子、包子、玻璃肉都是荤的,苦行僧一用就犯戒,葡萄呀西瓜呀这些你倒合用的。&rdo;&ldo;谢庄王爷!&rdo;刘统勋接过轻咬一口,笑道:&ldo;果然是好!我其实也不忌讳吃肉,只是有心疾,一吃就头晕心跳。太医吩咐素食,不许抽烟,所以连烟也戒了。&rdo;坐在窗前的一个黑大个子笑道:&ldo;这正好!我不吃素的,人都叫我纪昀&lso;纪肉鼎&rso;、&lso;纪大烟锅子&rso;。你要有学生送肉送烟,千万代我都笑纳了。至嘱至嘱!&rdo;他也是文华殿学士,位分虽略低一点,却是乾隆最器重的文臣,生得五大三粗,写起文章却是锦心绣口,此刻双手油淋淋的掇着一个约三斤多的红烧肘子,正在大快朵颐,说话都呜呜咿咿含混不清。
刘统勋随众落座,一边笑道:&ldo;六爷方才说我是苦行僧,细想真是的。这边是丝竹弦歌,天魔曼舞,我那边是竹板敲扑,血肉横飞。忙了部里跑大内,哪得个闲功夫?方才在军机处看奏稿文牍还看得头昏心悸,这会子心绪一下子就好起来了‐‐总有十年没看戏了罢。&rdo;&ldo;所以名臣难当,你是名臣么!&rdo;弘春含着一枚橄榄,满面春风笑道,&ldo;主子爷那天把皇子皇孙们都叫去,就拿你发作我们,说你是盛朝中流砥柱,还举了孙嘉淦和史贻直。说我们都是绣花枕头,酒囊饭袋!可见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半点不错的。我听人家说,家贫有竹难食肉,家富食肉不栽竹。怎得个两全,怎得个两全也!&rdo;他说着,又上了戏腔道白。
&ldo;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无称呼,哪得事事周全呢?&rdo;纪昀用手巾揩着油腻,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笑道:&ldo;最好是贫家扛网去张兔,富家买笋掏阿堵。这么着都有了。&rdo;钱度没听明白,间道:&ldo;晓岚都说些什么呀?猪啊兔啊的,还有什么阿堵,满合辙押韵的,只听不清慡。&rdo;纪昀剔着牙嘻笑,说道:&ldo;&lso;阿堵&rso;即是贵姓,我说的是笋烧肉,贫富各宜雅俗共美!&rdo;允禄还在想着唱戏,因道:&ldo;刘延清搅了我的戏,罚雄黄酒一杯,听我唱一曲。&rdo;又捏着嗓子唱道:
翠亭亭,别是清虚境,沧沧云花映……半空中,楼阁丹青,趁着斜阳影。珠箔有人迎……
刘统勋瞧着眼前繁华热闹场景,忽然想起讷亲张广泗诸人还在烟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里一沉。纪昀从外解手回来,见他怔怔地,问道:&ldo;你好像有心事?&rdo;刘统勋不愿扫大家的兴,笑道:&ldo;我不大懂戏,没头没尾的又听不明白。倒是词牌调儿偶尔还听听一你们只管乐子,甭管我,一会儿我就得走了。&rdo;他原是随口敷衍,不料却挠着了弘昼痒处,把手中的象板递给弘春,说道:&ldo;拿着‐‐你们几个奏《望江南》!延清可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来一趟子。他要听什么,咱们下海的先尽着他。我唱词儿算是一绝呢!&rdo;刘统勋只好皱眉一笑,笙萧丝弦声一起,听这位亲王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