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好茶!&rdo;颙琰不胜苦涩地一笑,喝了少半碗就放下了。
&ldo;嗯……&rdo;乾隆又喝了一小口,慢慢放下了碗,勉强笑道,&ldo;你们都说好,朕看也不错。福康安还没回家吧?回去看看吧。这茶虽好,喝多了朕更难入眠。还要睡一会儿呢?琰儿也跪安吧……&rdo;
颙琰仍和福康安一同跪辞出来,一出垂花门,他的脸色就阴沉下来,脚步叮叮走得飞快,福康安情知他已心中大怒,生怕和自己发作,几乎小跑着跟在旁边。待出了花篱,颙琰见内务府的赵怀诚指挥着太监打扫落叶,忽地站住了脚,招手叫过他来,强笑着转过脸对福康安道:&ldo;你先安置吧,回头我们再说话。&rdo;
&ldo;扎!&rdo;福康安紧绷绷的心略松了一点,如蒙大赦地打了个千,装着从容退了出去。
……这一夜福康安没有好睡,没有叫福晋也没有叫侧福晋,自个在傅恒府花园听秋虫卿鸣,大睁着眼想事情‐‐潞河驿的是新茶,乾隆本人却是陈茶!还没有当太子,人心都变了,连执政六十年威灵赫赫的乾隆都敢怠慢!这里头的人事太繁复了。他一夜想得眼发青也还是个懵懂惶惧。
第二天是九月初三辛亥日,天气不好,阴上来了,却没有雨,太子册封大典仍旧如仪办理。所有军机部院大臣,谁也不晓得昨天微妙的一幕,俱各欢天喜地站在天街观礼。福康安位在王爵:心神恍忽地看着颙琰,自己随班,也看品级山前百官一个个神情雍穆,随仪节鹭行鹤步庄重行礼,但觉这巍峨宫阙之下,人人心里一把锯,一把算盘,秉风雷之性怀刀斧之心,却又具菩萨之相。他异样奇怪,自己自幼就在这堆人中厮混,怎么到今天才明白过来?……神思恍忽着,忽听景阳钟洪亮地响起,这才憬悟回来,听赞礼官唱道:
&ldo;百官在勤政殿外跪听。皇太子颙琰领班,诸亲王、皇子、皇孙、王、公、大学士、军机大臣人殿,跪听皇上圣训!&rdo;
福康安忙随众承旨,跟在颙璘身后趋步鱼贯而入,已见乾隆高坐须弥座上,他穿得有点臃肿,一件驼色江绸棉袍外还罩了石青小羊皮褂,套着宽宽的瑞罩,束一条镀金镶蓝宝石线纽带,脚下的皂靴被袍子半掩了起来。乾隆神情看去还高兴,精神也好,微笑着目光流移看着众人,但眼角有点浮肿,看样子夜来也没睡好。太子颙琰穿一身簇新的八团龙褂,红宝石顶子上缀十二颗闪闪发光的大东珠‐‐这是任凭哪个王爷都没有的‐‐颤巍巍地背对着众人,却看不清什么脸色‐‐再向左看,还有个黄白头发洋人,高鼻深目蓝眼睛,周周正正扣着顶红缨帽,傻子似的端在柱子旁呆看,与福康安目光一接便转过了脸。福康安一下子便认出他来:是玛格尔尼。这老鬼子也来观礼了!福康安和他是老对头了,见了就直巴掌痒痒,但此时只动了一下,他不敢失仪。
&ldo;方才诏书已经公布明白。十五阿哥颙琰从今天就是皇太子了。&rdo;乾隆端坐着说道,脸上仍带着笑容,&ldo;颙琰谦逊孝顺,多次辞谢,百官里头也有不少官员上表上奏,以为朕年事虽高,身体精神不亚壮年,请推迟明年改元大礼。这都是爱朕,也爱十五阿哥的。自然,也有人举出史上汉高祖之封太上皇,唐玄宗、宋高宗这些例子动摇朕心,这些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不懂经史。朕之逊位出自天意也出自诚意,从二十五岁登极,朕即焚香告天,假使天假余年,决不与圣祖比齐。与不得已逊居后宫者岂得等量齐观?&rdo;
他晃动了一下身躯,神情变得肃穆了些:&ldo;朕待太子必能以慈,太子事朕必能以孝。明年太子即位,即为天下之主,是你们的君,你们的为臣之道就要讲究忠。&rdo;他放得口气随便了一点,斟酌着词句说道,&ldo;当然,朕还健在嘛。与军国大政要务,不能无所事事不闻不问。太子有不易料理的政务,自当随时随地训诲指正,当了太上皇自有太上皇的身份,皇帝有重大政务和人事变更,自当请示而后施行。&rdo;他说完一笑,问道,&ldo;颙琰,如何?&rdo;
&ldo;儿臣诚惶诚恐,凛凛畏命,谨遵皇阿玛圣训!&rdo;颙琰被问得身上颤了一下,忙叩头答道。
满殿的王公大臣一片死寂:因为册封之命已经下达布告,说的就是皇帝,别无异辞。皇帝就是皇帝,事事都要&ldo;请示而后施行&rdo;,那和臣工有什么区分?人人都在想这段节外生枝的话,却一时想不清慡,而且这也不是说话的时地。乾隆见众人屏息听命,不无得意地一笑,挥手道:&ldo;颙琰的喜日子,在体仁阁设的有筵。就是这样很好,诸王众臣工去领筵吧!&rdo;又对颙琰道,&ldo;还是你代朕,遇到老臣子老奴才,要殷勤劝,不要他们多用酒。&rdo;说罢命驾,&ldo;朕去寿皇殿歇息。过午之后再回圆明园!&rdo;
&ldo;儿臣恭送皇阿玛……&rdo;颙琰又叩头道。不知怎的,他的声音有点气怯。
此刻阿桂、和珅和纪昀、刘墉都在班里。太子先出殿,众人脚步杂沓纷纷跟着,已经乱了班序,刘墉走着,觉得有人扯了一下袍角,回头看是纪昀在身边,笑眯眯没事人般跟着蹭步儿,再看阿桂,却在纪昀身后,也用眼瞟自己,却是一脸木然。刘墉便知有话,回身对阿桂笑道:&ldo;今儿是和珅当值军机处。我们倒清闲了,侍会儿到四库书房老纪那儿,他弄来的好墨,欠你们的字账今天还。&rdo;和珅在前侧走,听见了回头笑道:&ldo;顺便给我也写一幅。&rdo;刘墉极慡快地应口答道:&ldo;成!&rdo;
三个人这般儿默契,胡乱到体仁阁应了个景儿,各自推说&ldo;忙&rdo;,辞了太子出来,剔牙散步说笑着跟纪昀去了。
在纪昀文卷堆积如山,满地灰土纸片的公事房里,刘墉做张做智写了几幅字,晾着墨渍,也不礼让就都坐了。略一交换眼神,阿桂开口便单刀直入:&ldo;我们千难万难,竭蹶维持,才得这个局面,别人几句话几件鸡毛蒜皮小事就动摇,现在最要紧的是第一,三个月内不能再有变故,十五爷要能顺利登极;第二,要问清皇上,交不交皇帝玉玺,皇帝单独接见大臣不?第三,训政局面看来难以改变了,但诏书是不是单用嘉庆名义?我以为,最要紧的是头一条,力争的是太上皇不单独接见大臣,一定要交玉玺。时辰紧,我们不能长谈。我想的就这几条。你们再看。&rdo;他说的十分简捷明了。大家心里明白,就这样的聚会也十分难得。纪昀哆嗦着手往烟斗里装烟,说道:&ldo;伍次友老先生有诗&lso;君子搏小人,如同赤手搏龙象&rso;‐‐什么也不说了,阿桂的意见都对。但十五爷万难出面,谁去说?诤谏、苦谏还是谲谏?&rdo;
&ldo;我去。&rdo;刘墉也吸烟,浓浓的喷了一口,&ldo;皇上现在是老小孩,不能谲谏。老人懵懂家人子弟也有猛喝提醒的,一味哄顺着反而麻烦。&rdo;纪昀道:&ldo;你一个人不成。要车轮战,皇上有时糊涂有时清明。军机处就什么也不干,也得看守他,要作到无孔不入。&rdo;
&ldo;太子要一如既往。&rdo;阿桂道,&ldo;我们不能串连,太子幕里有的是能人,大家心照不宣。&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