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大局已定,傅恒悬得老高的心放了下来,这才觉得两腿发软,头也有些眩晕,回歇山亭又喝了些参汤,半晌才回过神来。此时旭日初升,微风吹拂,满山新绿随风摇荡,群山间霭霭紫雾与桃花残红相映,山下一道道碧水蜿蜒流淌,坐在这样的峰顶观览春景,真令人心旷神怡,傅恒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曹雪芹的&ldo;观春宜到桃花源&rdo;诗句。雪芹若在,必有佳作……思量着,取下背上一管玉萧,还未及吹响,便听寨门口一阵呐喊,似乎吴瞎子和什么人动上了手,兵刃撞击声,乒乒乓乓急如穷雨。傅恒不禁一怔,一个戈什哈飞奔进来,拉起傅恒就走:&ldo;六爷,来了十几个女贼,人不多,本事挺大,和吴爷他们打起来了。咱们从这里翻出去,我们的人一上来,她们一个也活不成!&rdo;
&ldo;你慌什么!&rdo;傅恒挣脱了,回身便是一个耳光,&ldo;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就不信娟娟会杀我!带路,出去瞧瞧。&rdo;
那戈什哈奉命而来,被这一掌打得直愣神,还要说什么,看看傅恒神色,没敢说,忙抢到傅恒身前,护着他出来。
大寨门外偏东南是五亩大小一片空场,是飘高占据驮驮峰后,专门辟出来作操演兵士用的,栽的一色巴地糙,刚刚生出芽儿,绿茵茵的象铺了一层绿毡。二十几个戈什哈和十几个头勒红太极图头巾的女子,一方持刀一方舞剑正在厮杀。傅恒一眼便看见娟娟,双手舞剑正和吴瞎子对垒。吴瞎子的刀足有四十斤重,削砍剁挡招式简捷熟练;娟娟的剑法仍如前年客旅中见的那样,轻盈飘逸如行云流水,因是应敌对阵讲究实效,看去招式稳重许多。三十多个人在绿茵地上拼命厮杀,时时刀剑相迸,打成平手。若不是身在局中,还以为是江湖帮子在练招式。那十几个女的见傅恒出来,竟都一齐弃了对手,娇叱一声冲了过来。吴瞎子大喝一声:&ldo;你们谁敢伤我六爷!&rdo;大刀舞得风车似地与二十多个护卫紧紧护定了傅恒。
&ldo;都住手!&rdo;
傅恒突然大喊一声:&ldo;娟娟!&rdo;
娟娟似乎一愣,见吴瞎子收了刀,也自停了手,十几个女孩子过来围定了她。她凝望了傅恒一眼又别转了脸,没有言声。
&ldo;娟娟你来刺我?&rdo;傅恒的嗓子被什么堵了一下,变得有些喑哑。因见吴瞎子死死挡着自己,板起脸来低声命道&ldo;闪开&rdo;。向前走了两步,直到娟娟面前,颤声说道:&ldo;请吧!&rdo;
两方的人都惊呆了,怔怔站在当地。吴瞎子虽然知道那晚的事,但他一辈子闯江湖,见尽了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哪里理会得这一对青年心中埋下的情愫?此刻只要娟娟一抬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傅恒立时便是剑下之鬼!但情势已成如此,他也不敢蛮干,只提了劲,预备着发暗器救傅恒。
娟娟却没有动手,她没有想到傅恒如此大胆,竟赤手空拳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时也怔住了。她闪了一眼傅恒,还是那夜看自己舞剑的神情,温和,恬静又带着柔情,她的心轰地一热,忙又收摄住,冷冰冰地说道:&ldo;你助纣为虐,忘了自己祖宗血脉;你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你是汉好汉贼!我为什么不能杀你?&rdo;
&ldo;我是满人。&rdo;傅恒心中气血翻涌,又向前轻迈一步,&ldo;我身上流的是富察氏的血。娟娟,我杀了你那多的人,愿意让你见到我的血……&rdo;
娟娟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似乎想挺剑,又垂下手来,讷讷说道:&ldo;这是命……这是上苍排定的数……&rdo;&ldo;不错,这是命。&rdo;傅恒点点头,&ldo;你们教里也说,违命不祥。&rdo;说完,他转身对众人道:&ldo;你们都在外面,我和娟娟进去谈。&rdo;说罢目视娟娟。娟娟见吴瞎子一脸犹豫惶惑,苦笑了一下,&ldo;当&rdo;地把剑掷在地下。傅恒作前导,娟娟随后,一齐进了寨门。
&ldo;真是怪事!&rdo;吴瞎子摸了摸后脑勺,满肚子都是疑惑,想进大寨,踏上台阶,又退了回来,&ldo;瞎&rdo;地一声长叹,将刀扎在地下。那些女孩子们也都怔怔站着,不知她们的&ldo;三娘子&rdo;怎么了。这时搜山的人已经陆续上来。李侍尧臂上中了一刀,带着范高杰、方劲他们过来,见这阵仗儿,也都如堕五里雾中,问时,又没人说,只好都在大寨门外恭候里头这对奇怪的年轻人。
&ldo;娟娟,&rdo;傅恒和娟娟隔着三四尺远,踏着寨里墙根的青糙,默默踱了许久,问道:&ldo;你在想什么?&rdo;
娟娟抬起头看了看:演法堂、聚义厅、宴客楼、点卯堂、坐功房,这些平常极熟悉的地方,已变成一片焦上,一阵风吹过,送来淡淡的幽香,那是自己手植的一片桃林,如今已经凋残,红雨一样纷纷落英。半晌,她才说道:&ldo;我想,我们败了。就象这花儿一样,该开的时候开,该败的时候,败就是了。&rdo;
&ldo;我不愿听见你说这个话。&rdo;
&ldo;我知道……&rdo;
&ldo;我愿意听见的话你知道。&rdo;
&ldo;我知道。&rdo;
&ldo;你愿意说么?&rdo;
&ldo;我不能……&rdo;
两个人都住了步,互相躲闪着目光,许久,傅恒才又问道:&ldo;还记得那天晚上?&rdo;
&ldo;记得。&rdo;
&ldo;记得我的诗么?&rdo;
&ldo;……没法忘。&rdo;
&ldo;听我说,娟娟!&rdo;傅恒转过身来,冲动地走前一步,想扳娟娟的肩头。但娟娟的目光制止了他。他垂下手,自失地一笑,&ldo;也许我不该,但我几乎夜夜都梦见你。&rdo;
娟娟脸上泛出红晕,点点头道:&ldo;我满高兴。真的,不能有别的更叫我高兴了。我知道,我上驮驮峰是寻死‐‐本来我是能逃走的‐‐死前能听见这话,不枉人间这一遭。&rdo;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滚动。&ldo;……我是个有罪难赎的人……&rdo;
&ldo;别这样说!&rdo;傅恒的脸涨得血红,&ldo;我可以放你走,我可以面见圣上,请他赦你的罪!我有很大的权,很大的势。你不是首犯也不是主犯‐‐总归有法子的!&rdo;娟娟闭上了眼,由着两行清泪滚落出来。&ldo;乾隆皇帝赦不掉我的罪……从你到马坊那夜,我就看见了你,一夜几次……后来那个吴瞎子来,我才没再来。&rdo;
傅恒吃惊的睁大了眼。
&ldo;我本可轻而易举地杀掉你。其实你睡着时,我已经几次举起匕首……&rdo;娟娟道,&ldo;但我下不了手。&rdo;她望着恶虎滩方向,讷讷说道:&ldo;我至少能救飘高,也没有去救。我长大后他虽对我起了邪念,当初毕竟还是他救过我。我心里的这些罪孽,乾隆能忘得了么?&rdo;
傅恒被她的话怔住了,缓缓移步在桃林中穿行。其实按大清律,凡谋逆造反者无论首犯胁从,一律是凌迟处死、乾隆能不能法外施恩,他也没有把握。他回身看一眼娟娟,无声叹息一下,说道:&ldo;我不带你去北京,金陵我有一处产业,连我的夫人都不知道。原是备着抄家留后路的。你去躲避一时,过了风头再说。&rdo;说罢从腰间取下一个金质护身佛递过去,&ldo;旋开佛座底,里头是我的小印。凭这个,让守宅子的看,他们就会侍候你。&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