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礼成,因官员们已经到槐林里等候,官眷们一律就地侍命。见太后和皇后已经起身,乾隆怅然扫视一眼众人,转身陪太后徐步向庙后踱来。纪昀是兼着礼部尚书的,和仪征县令守在打扫得光溜溜的槐树林子边迎接导引。乾隆扶着母亲走路,一边命钮祜禄氏,&ldo;掺着点皇后。虽说雪扫净了,这会子化雪,树上雪水下来,有的地方谨防滑着了‐‐你是仪征县令?&rdo;
&ldo;是,奴才郭志强。乾隆六年直隶乡试举人,选出来做县令的。&rdo;县令毕恭毕敬侧身带路,回道。
&ldo;是‐‐汉军旗人?&rdo;
&ldo;皇上圣明!汉军正红旗下的。&rdo;
&ldo;到任几年了?&rdo;
&ldo;前六年奴才就在仪征当县丞,后调到卢焯手下管河工堤岸所,差使办得侥悻,保举选出的知县。&rdo;
&ldo;这次迎驾,仪征县差使巴结得不错。&rdo;乾隆微笑点头,随母亲挪移着,又问:&ldo;仪征县的库银河干海落了吧!&rdo;
郭志强被问得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狡黠的微笑,回道:&ldo;回皇上话,奴才不敢欺主,钱是从库里出,老百姓能见一回天子,哪辈子才熬得这个福份?都情愿的。不过奴才自己有个做官的章程,断然不从穷人身上敲剥。眼下化出的银子已经回拢,三个月后主子来查,准保库银还要盈出三成!&rdo;
&ldo;唔……唔?&rdo;乾隆若有所思地听着,听他这样说,顿觉出人意表,一笑说道:&ldo;哦!你做官还有自己一套章程?说给朕听听!&rdo;&ldo;是!&rdo;郭志强是属所谓&ldo;油条旗人&rdo;一类,见的世面大,人头熟,历事也多,深得人情世故的,抿着嘴略一默谋,说道:&ldo;皇上来巡,看似县里化钱铺张了些,奴才仔细思量,单凭修这条路,没有皇上来,仪征就得穷十年!皇上您想呐,您来,省里从盐商阔佬各地财主那里征集的&lso;乐输&rso;银子就必得给我拔一点,仪征人这就已经沾了便宜。修这座行宫,还有驿馆、接官亭、接驾亭,平日努出吃奶的劲也不成,一下子就都有了。将来皇上再来,现成就能派上用场。事过之后,行宫改成学宫,学宫我也有了,腾出修学宫银子,孔庙我也修起。修起的这条路,有人说奴才虚耗钱粮,其实他们根本不懂,五十里铺每年要烂掉十万亩桑叶,运出去就是银子,银子换织机,一下子这里就变成金窝儿!这还是一笔小帐。往大里算,三棵槐抱迎春,皇上,太后老佛爷,娘娘都来看了,这是多大的声名!过后谁不要来看?陕西的、山西的大财东都瞧准了这是风水宝地,住着人等着买地造宅子,地价已经涨到两千两一亩还在涨!更甭说往后各处到南京观光做生意的阔主儿来观光圣迹,钱就会淌河般地往我仪征流!奴才这笔账存在心里,现在由人骂,骂在前头夸奖在后头呢!&rdo;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失口:这段话岂不是告诉皇上,迎春花也是故意做作出的祥瑞?舌头在口里搅了搅,下了气笑道:&ldo;这都是托了皇上如天洪福,天降祥瑞周全仪征人民。&rdo;
他如此能精打细算,不但乾隆闻所未闻,纪昀也觉得此人聪明得匪夷所思。连太后也听入了神,颤巍走着,笑道:&ldo;阿弥陀佛!我虽不懂得作官的事,听着和人家过日子一样儿的,这么着细致,仪征还有个不好的?皇帝,这个县官和去见我的那些人都有些个个别……个别在哪儿,我也想不清楚。&rdo;乾隆只笑回母亲一声&ldo;是&rdo;,却又对郭志强道:&ldo;可谓算无遗策了。只你想过没有?仪征人收到实益,也许你已经不在仪征,算不到你的考功政绩上,岂不白耗了心思。&rdo;郭志强略一沉默,嘻笑道:&ldo;这一层奴才也想过,奴才只是个举人选官,比化钱捐的官是略高一点儿,正途进士算是太太,奴才这类的是姨太太,捐班杂佐就是开脸丫头。考功评语再好,也升不成正宗太太,仍旧在州县上头转悠。既如此,又不想发黑心财,能着给地方办点好事,算是给儿孙积阴德罢了。&rdo;
纪昀听着这话,觉得有经有纬头头是道,半点虚饰也没,细用&ldo;孔孟之道&rdo;这把尺子去量,却又无法坐实比较,正自品味咀嚼,乾隆却转脸问刘统勋,&ldo;你看郭志强这话有没有学问道理?&rdo;&ldo;当然有的。&rdo;刘统勋道:&ldo;这是历练出来的学问,合了人情,也就顺了天理。他的着心着眼,想的是为下头百姓造福造实惠,这就是圣人说的&lso;仁&rso;!道法不一,统归于仁,仁而而已也,不必同。但郭某毕竟是从世面上思想得来,用的不是克己复礼,所以有点见小了而且有点流于释家‐‐地方官要都这么弄,终归朝庭顾不过来,还要从别处百姓身上着落银子。&rdo;纪昀正在暗自佩服刘统勋言语精当,郭志强仍旧一脸皮笑,说道:&ldo;刘大人这话实在是至理名言。卑职也是读书人呢!只是卑职想到,每日不知多少藩库银子、官司银子白白淌到‐‐没影儿去处了,这里借主子福气,给地方办点实惠,总归无伤孔孟大道的……&rdo;他挤眉弄眼,瞧着乾隆,&ldo;奴才的见识是吧?主子!&rdo;
&ldo;不算离经叛道。&rdo;乾隆被这位油头滑脑的县令逗得呵呵大笑,&ldo;在一郡,谋政一郡。不错!多少有点以邻为壑,但那边确实有&lso;壑&rso;也无如其何‐‐你不要在地方上办差了,朕已有旨范时捷到户部去任尚书,你去任藩库司主事。&rdo;说罢又笑,闪眼看时,不远半箭之地官员们都控背躬身站着,三株品字形的槐树都是披红挂彩,中间一张小卷案放在cháo湿的地下,卷案上垛的果品点心醴酒满案都是。太后眼一亮,指着树道:&ldo;皇帝皇后,瞧!迎春花!&rdo;
刹那间,乾隆、皇后也都定住了睛。
果真是三丛迎春,蓬蓬松松茂密柔嫩的枝条,从三株槐树老杈上泻垂而下,远远看去象西洋女人的黄发披肩垂落,又象树桠被谁割了一刀,三股黄色瀑布喷涌而出,在灰暗的槐林中鲜亮耀目不可方物。皇后似乎格外喜爱这奇异景观,小心蹲下身子,轻轻拢起花条在手中,细看时,一蕊蕊的花朵,大的约如西洋钮扣,小的许有豌豆仿佛,或盛开怒放,或苞孕半张,有的蕊瓣舒张,有的似开还收,枝条尾端豆大的骨朵一色的葱绿包黄,娇羞默默似对人语,冰凉cháo润的枝条在她牙琢玉雕的手上散发着清冽的芬芳,她想贪婪地吸一口,往唇边送了送,又放下了,翁动着嘴唇,却又没有说话,魇生笑晕看着花不言语。
&ldo;阿弥陀佛,真真的是稀罕祥瑞!&rdo;太后松开了扶着乾隆的手,也趋步到皇后跟前细看那花。她却另是一番作派,双手合十,白发簌簌抖动着,口中念念有辞:&ldo;佛祖有灵,保佑我大清国祚绵长,子孙繁昌!观世音菩萨有灵,佑护皇帝皇后天下子民熙和安康!&rdo;说着伸手,钮祜禄氏侍候老了的,忙将醴酒瓶捧给太后。太后接了,又命太监将三块黄帕子铺在树前,皇后便取案上果品摆供……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皇后和那拉氏愈加虔敬恭诚,洒洒焚香揖首礼拜,借大一片林子里如许众多人,只她们三人动作。乾隆只在一边率百官观礼,直熬到三柱香焦首焚尽,三个妇人各自露出满意的笑容。乾隆乘便陪笑,说道:&ldo;总算遂了母亲心愿,皇后欢喜,儿子也高兴‐‐今个儿大喜圆满!老佛爷也走乏了,呆会儿官员们还要随喜观赏,请慈驾到关帝庙后殿暂歇,儿子待官员们赏过花,过去奉驾咱们回城去!&rdo;&ldo;皇帝说的是,我们在这他们也不方便,太拘束了些。&rdo;太后笑道,&ldo;你不讲祥瑞,祥瑞还是有的,臣子里头也尽有不信祥瑞不信佛菩萨的,今儿不许他们扫兴,不许亵渎了这花‐‐你下旨给他们‐‐咱们去吧!&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