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方才你说的小人口舌,倒真的是得提防。&rdo;太后站住了脚,上下打量着儿子,皱眉说道:&ldo;我听人传言说,和卓回部有个女子叫香格格,说你留下阿睦尔甚么的要打仗,就为掳了这女子来当妃子,这事可是有的没有?&rdo;
见母亲说得郑重,乾隆也敛去了笑容,目光睨了一眼跟从的太监,正色说道:&ldo;没有这个话!这是何等样的军国大事,和香格格甚么相干?造作这样的流言是谤君,该是割舌剜眼的!是谁敢在后头传这些言语?&rdo;
&ldo;你这么追查,往后谁还敢在我跟前说话?&rdo;太后见众人都吓得脸色灰败,一笑说道:&ldo;真正传言这事的人,前几天我已经开销了他。议论主子是非的奴才,我也是不能容他的。&rdo;
乾隆透出一口粗气。人们见他回过颜色,才略略放下心来。听乾隆说道:&ldo;母亲开销他是正理。宫里不比外头,大小事都不能姑息‐‐就讲究&lso;防微杜渐&rso;四个字。方才说这事还是有个影儿,我接见岳钟麒和随赫德他们一群军将,确曾有人说起这位&lso;香格格&rso;。这些武夫粗鄙无知天真烂漫,口中有甚么遮拦?我还把他们的话批给了傅恒和海兰察,也是君臣调侃雍穆和熙的意思。宫里这一传言,就变了味儿,倒象我是y昏残暴主子,单为猎艳渔色要兴兵和卓似的!这起子小人可恨之极,岂可轻纵!&rdo;
&ldo;皇帝说的是。&rdo;太后笑道:&ldo;宫里的事只两条,&lso;外言不入内,内言不出外&rso;是非就少了。唉,皇后病得这样,有些宫务我也料理不来。指着那拉氏暂时管一管,我又耽心钮祜禄氏心里不受用,她也是贵妃呐……这事你心里是怎样想,要早些拿定主意,一旦定住就不要再变,宫里稳住,才能安心料理政务。&rdo;乾隆沉思一下说道:&ldo;钮祜禄氏不成。她留守北京,照顾宫眷不力,魏佳氏几乎难产,还擅闯军机处,和阿桂闹生分,这都犯了祖宗家法。回京自然还要查究,明白处置。这会子还是暂委那拉氏主持的为是。&rdo;&ldo;钮祜禄氏平日天聋地哑,最是胆小不敢沾惹事情的。&rdo;太后斟酌着说道:&ldo;北京的事体很出我的意料,忒蹊跷的了!你不要冒火性,回去慢慢的就查明白了。此刻竟是依着你,委了那位氏的就好。&rdo;说罢颔首沿桥板乾隆肃立岸边,看着母亲上船了才踅身北行,想起当日召见随赫德、岳钟麒十二员武将的情形,兀自不禁莞尔,有说香格格长得象&ldo;七仙女下凡&rdo;的,有说象&ldo;赛会观音&rdo;的,更有奇的说象是&ldo;洛神洗澡&rdo;,&ldo;玉环捧心&rso;&ldo;西施打呃&rdo;的,胡乱用典糟蹋成语,逗得自己跌脚大笑,记得当时真是说过&ldo;既这么好,那就擒来献俘阙下,以备后宫!&rdo;招得这群行伍丘八七嘴八舌越发兴起,有说&ldo;捉来且给主子下厨,香香的不用佐料&rdo;的,有的说&ldo;跟了主子这样人物,是她天大造化。这样好女人,主子不受用谁禁得起?&rdo;……又是一阵信口胡嘈。将军们不讲文饰,憨态可掬一味巴结说话,自己似乎也随意了些,还把这些话复述给傅恒兆惠海兰察等人说笑。待此时太后点出来,宫中有了谣言,乾隆才觉得有损体面,&ldo;寡人好色&rdo;四个字竟是不能承担!……思量着,乾隆脸上的微笑已经消融,漫步登上御舟,看也不看周匝众人一眼,对秦媚媚喑哑低重地吩咐道:
&ldo;叫王八耻把奏折送过来,撤桥板,开船!&rdo;
&ldo;扎……&rdo;
秦媚媚偷觑了乾隆一眼,轻轻打了个千儿,飞也似传旨去了。
和砷病倒在了兰州府的三唐镇,且是病得不轻。他是顺山东道水路运河返京的,随身还带着福康安给母亲的请安信,原想到北京拜一下傅府,托着福康安的门子先在内务府銮仪卫打点一下。他幼时在宗学里当过杂役,常陪傅家大公子福灵安斗鸡走狗,也想趁这机会把这层缘份重新捡起来。满心的如意算盘,偏到德州,遇到军机处管茶水的太监赵桧,给他传了阿桂的话,叫他不必回京,径直到兰州府&ldo;等着桂中堂&rdo;。说阿桂已经奉旨即刻启程去甘肃,身边要人料理杂务侍候起居。和砷纵然再急着回京,无奈阿桂是他本主,万万不能招惹开罪的相国,只好遵命就道。径从太原过境,穿榆林,越宁夏进入甘肃省。本来一路春和景明万象向荣的风致,待出塞外便渐觉凄迷荒寒广漠苍凉起来。
他的心境不好,甘肃去年年境更不好。先是一场y雨,淅淅淋淋连月不开,将庄稼淹得半死了,雨晴便接着闹蝗灾。铺天盖地的蝗阵自东向西蔓延,扫得甘东甘北寸糙皆无,大片黄土丘陵荒秃得象剃过的疤痢头般一片凄凉寒烟。至塞西一带蝗虫遭了霜,漫野满城死虫盈积如山。自古处置蝗灾例有成法,一是火烧二是掩埋。但秋粮未收赈粮未到,老百姓眼下总要糊口,家家户户把虫尸蒸熟爆干了,竟拿来作了主食。和砷一入甘肃境便吃上了&ldo;虫餐&rdo;。
蝗虫这物件,无论烧烤爆炒,偶尔吃那么几枚,原是极鲜香一味美肴。但当饭吃,吃出两餐,准教你心反胃倒,恶心吃醋,醋心加恶心,万般的不能下咽!和砷一路入境,自华池、环县、庆阳、固原、静宁,通谓&ldo;吃&rdo;进蝗区深处,更是烟炊断绝‐‐要么你就不吃硬撑着,要吃就只有这一味&ldo;肉&rdo;:焦糊熏臭走了油,散发着腐虾样嗅不得的呛人哈喇味儿的蝗虫!
和砷也是贫贱出身,曾在口外讨过饭的人,饶是如此,吃到三唐镇,已是满腹焦胀闻&ldo;蝗&rdo;欲呕。这里地近省城,赈粮也发了过来,乍嗅粮食香,猛见米麦粮饵,馋极了的和砷活象饿死鬼遇了盂兰会施食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包子水饺煎饼油条一捞食之,就攘搡了个十五分饱胀。出门遇了春雨,又淋了个落汤鸡,已是有些体热发烧,一肚子蝗虫面食胡搅不合时宜,半夜口渴又喝了一壶剩茶,他素来秉赋甚弱,经这么往死里折腾。平明时先是一阵大呕,接着搅肠刮肚疼如寸割,上下开闸直泻喷吐如绳,说不尽的秽恶腌脏,拉杂得满世界混饨一片,遍客屋无插足之地,隔窗也臭气扑鼻。不到天明便晕死了过去。
旧时客旅行店,一怕瘟疫霍乱客;二怕冤苦告状客;三怕进京举人。(注:冤苦告状客人多有在店中自尽的,官吏得以借机敲诈店主;进京应考举人常常赖欠房资,地方官往往偏袒不予公断,店主畏势莫可如何。)和砷犯的头一忌,老板如何容得?趁他昏厥不醒雇了抬埋杠房上的仵作,就满地黄汤绿水中拖出他来,连被窝装裹带人一古脑塞了车上,直拉到三唐镇北一座破败了的九宫娘娘庙里,一床糙铺施舍了他住在大殿东壁下,又派伙计守候着等他咽气‐‐这都是此地规矩,并没有人说老板不仁义的。只可怜和砷,虽不是甚么达官贵人,也算出入紫禁城人见人奉迎的一方毛神,此刻落难,由着人摆布撮弄,竟如死人一般不自知晓。
昏沉着不知睡了几天,和砷醒过来了,先是睁开伛偻得失了神的眼睛迷惘地看着破庙房顶,自疑地晃晃头,觉得四匝的神像、布慢、灵栅、宝幡、壁画五光十色颠倒旋转,晕得象是自己在一叶扁舟上随旋涡洪波沉浮飘悠,蓦地一身冷汗,他呻吟了一声又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