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是爷啊……脏兮兮的,也忒难看了……爷不用看顾我……&rdo;小七子一个惊悸颤一下醒了过来,见傅恒拉自己手,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声说道:&ldo;小七子……侍候不了爷啦……&rdo;&ldo;别胡说,&rdo;傅恒握紧他的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ldo;福建有个老将军叫兰理,康熙年间打台湾,肠子流出来拖在甲板上五尺多!活到九十八岁,去年上才去世的,你这伤不要紧!家里老小上下都不用操心,成都养伤好了,风风光光回北京!&rdo;小七子感激地看着傅恒,说道:&ldo;爷别顾我,多少人等着您发令呢!&rdo;
傅恒点头起身,向前看时已是暮色苍茫,西边血红的晚霞早已不再那样灿烂,变成铁灰色,阴沉沉压在起伏不定的岗峦上,近前广袤的大糙原水沼上,西北风无遮无挡掠空漫地而过,寒意袭得人身上发疹。炸得稀烂的大纛旗也在籁籁不安地抖动。他再三斟酌,无论如何不宜夜战,掏出怀表看看,说道:&ldo;放红色起火三枝,各营收军待命!&rdo;便见后队马光祖大跨步赶上来,因问:&ldo;甚么事?&rdo;
&ldo;岳老军门赶上来了。&rdo;马光祖道:&ldo;圣上有旨给您。&rdo;
&ldo;回喇嘛庙去‐‐传令各军严加戒备。副将以下军官要轮班巡哨!&rdo;
傅恒嗡声嗡气吩咐了,带着随从赶回了喇嘛庙。岳钟麒已守在灯下,见他进来,也不及寒喧,便将几封文卷双手递过来。傅恒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散了架似的没气力,没说甚么,勉强向岳钟麒躬身一拱,接过诏谕,打手势示意岳钟麒坐在石墩上,拆泥封火漆看时,一份是在自己奏折上的朱批谕旨,还有一份,是阿桂的信附旨发来。定神看那谕旨,口气甚是严厉:
朕安。览奏不胜诧愕。朕已面许朵云莎罗奔输诚归降,卿反复渎奏整军进击,是诚何意?尔欲意以三军苦战夺取金川成尔之名,抑或以全胜之名置朕于无信之地?设使有此二者之一,即胜,朕亦视尔为二臣也!然朕深知卿意必不出此。所奏激切之情谅自真诚,即以此旨诫尔,一则以西北大局为重,一则以西南长治久安为重,速作计划维持原旨,即着岳钟麒协理办差,务期于十五日内班师。卿其勉之毋负朕望。
把谕旨转给岳钟麒,再看阿桂的信,却一律说的家事,福康安已经回京,授乾清宫一等侍卫,福隆安福灵安也都补入侍卫,说刘统勋晋位太子太保,怎样力疾办事勤勉奉差,自己力薄能鲜,等着傅公回来主持一切云云。讲到金川战事,只说:&ldo;圣意仍着公及早撤军,莎罗奔穷蹙一隅,勿再激成大变,至使西方战事有碍。&rdo;傅恒皱眉仔细审量,一份语气带着斥责,一份是在说&ldo;皇恩&rdo;,往深里思忖,自己手握兵符在外,又屡屡奏议折难不肯奉诏……莫非已经在疑自己拥兵自重了?想着,心里一阵急跳,忙又收摄回来。捡看那通封书简时,阿桂的是直接插入,里边一层是上书房铃印,加盖乾清门火漆关防封口,并不是同时发出,&rdo;这才略觉放心,额前已是微微浸汗,呆呆把信递给岳钟麒。
&ldo;阿桂还是力主你打一下的。&rdo;岳钟麒的思路和傅恒全然不同,看了信一笑说道:&ldo;他天天在主子跟前,甚么事不知道?主子要认真恼了,也用不着瞒你。好啊,两个军机大臣一样心思要打,主子又急着收兵,回去有的六爷好看的!&rdo;他这样一说,傅恒倒宽心了些,君臣意见不合,自来是常有的事,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怕的是乾隆这人素来心思细密间不容发,是个多疑人,又远在数千里之外,谗言一进入骨三分,也不可不防。思量着,傅恒苦笑了一下,说道:&ldo;我有两条,一是主子不在眼前,有些事主子不能临机决断的,当奴才的宁可担点干系,也要替主子想周到,料理好;二是把主子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为一时一事一己利害去想,要尽力想得长远一点,顾及得周全些。主子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我们万万不能及一,只有尽心尽力而已……&rdo;岳钟麒听着这话也不禁悚然动容,叹道:&ldo;这是武侯所谓&lso;鞠躬尽瘁死而后己&rso;!成败利纯非所计议了。你既有这番忠志,岳钟麒不敢后人。你说吧,该怎么办,我听你的!&rdo;
傅恒垂下眼睑,抚摸着案上的砚‐‐平日这时王小七早已取墨端水,一只手按着,另一手搅得橐橐有声替他磨起墨来,那副全心全意煞有介事的架势,傅恒不止一次笑他,但此刻他正在运往成都的途中,不能&ldo;咬牙切齿磨墨&rdo;了。半晌,傅恒说道:&ldo;我给莎罗奔写信,用火箭送往刮耳崖。再次恳切言明圣意,说明利害。我……可以亲自独身上崖请他下山。&rdo;
&ldo;写信可以,&rdo;岳钟麒拈须说道:&ldo;你亲自上崖不合体制,你是朝廷宰辅三军统帅,不能冒险‐‐让海兰察退兵向南十里以示诚意,该用着我这把老骨头上场了……&rdo;
傅恒咬着牙,看着悠悠跳动的烛光,良久才道:&ldo;老将军肯代行,比我去要好。恐怕还要带些东西,比如粮食药品,还有俘来的藏民藏兵,带一半回山上去。不然,莎罗奔难以相信。来,我们再仔细议议,也要防着有不虞之隙不测之变的……&rdo;
三十五岳钟麒孤胆登险寨忠傅恒奏凯还京华‐‐
岳钟麒上刮耳崖,顺利得异乎寻常。清晨傅恒的箭书she发上山,中午时分便接到莎罗奔的回信:&ldo;专候岳东美老爷子来山作客,其余人事免议。&rdo;
&ldo;我这就上去。&rdo;岳钟麒已是行色匆匆,&ldo;山上冷,给我把皇上赐的豹皮氅带上,有三四个护卫带我的名刺跟着,就成了。&rdo;此刻兆惠、马光祖、廖化清都在喇嘛庙里,实是人人都替这老头子吊着一颗心,看着他换袍换褂,都不言声。岳钟麒笑道:&ldo;莎罗奔是个义气人,你们谁有我知道他?别这么送丧似的苦着个脸,准备好酒,下山我们一道儿大醉一场!&rdo;
傅恒不言声将自己常用的小羊皮袍子也填进行李里,转身对岳钟麒一揖,皱眉凝视着他半晌才道:&ldo;莎罗奔新败,藏人心高自尊难以辱就,难免有不利于岳公之举。我不怕莎罗奔迎客,只怕他留客啊!&rdo;&ldo;不会的,我毕竟是他的恩人,他恩将仇报,在族里怎么做人?&rdo;岳钟麒道:&ldo;有些事不能犯嘀咕。躺在那里想,越想越麻烦,越行不得,一旦作出去,结果其实压根没那么吓人。要恨,莎罗奔也只会恨你,藏人也讲冤有头债有主,断不至拿我当人质胁迫你的,昨晚计议了一夜,怎的临走了,你仍这么婆婆妈妈的?&rdo;兆惠素来面冷,见岳钟麒如此从容洒脱行若无事,心下佩服之极,忍不住说道:&ldo;老马老廖,我们也都是老行伍了,比得上岳老军门这份心胸胆量么?来,以水代酒,我们敬老爷子一碗!&rdo;傅恒的心松弛了一点,也倒一碗水,跟着和岳钟麒一碰,&ldo;乒&rdo;地一声,五个人都举碗饮了。廖化清道:&ldo;莎罗奔敢对岳老爷子怎样,我踏平这刮耳崖,剁碎了他!&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