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满堂哄然大笑,底下&ldo;玩儿&rdo;的一个个都控身躬背弯腰捶胸,太后笑得连连咳嗽,端着茶杯浑身直抖,水都撒落出来。丫头们一边笑一边给太后捶背,擦桌子抹水,只定安太妃十贝勒夫人是修炼到火候的老孀妇,又坐在乾隆上首陪太后,不敢放肆,莞尔而已,一时太后笑得缓过气来,说道,&ldo;记性果然不好,四句诗一句也记不得。亏他还说是&lso;最喜欢&rso;的呢!&rdo;说着又笑,众人也都笑。皇后那拉氏笑着替太后揩于褂子摆上的水渍,说道:&ldo;难得皇上今儿个兴致高,太后喜欢,就是皇上孝心到了。我也凑个趣儿‐‐有个人,不认得字,也没进过城,布告招贴儿也没见过。这天进城,他爹说&lso;进城见事不要乱说,不懂问人,省得人笑话&rso;。他进城到城门口,见一群人看告示,也凑进去傻着眼呆看,总归是不懂怎么回事,就问旁边一个人,&lso;那是什么呀?&rso;
&ldo;旁边那人也不认字儿,手里拿着个烧饼吃着装着看,听人问话没法回。木着脸说:&lso;烧饼。&rso;
&ldo;&lso;我知道是烧饼。我问那上面是什么。&rso;&rdo;
&ldo;&lso;芝麻。&rso;&rdo;
&ldo;&lso;我说那些黑点子是什么物事。&rso;&rdo;
&ldo;&lso;烧糊了的芝麻&rso;……&rdo;
她笑话没讲完,众人已经笑倒了,乾隆笑得打跌,说道:&ldo;哑巴问话聋子打岔,真个好问好答!&rdo;一时间殿内叽叽咯咯笑语盈室,初进来时那种庄重拘谨呆滞的气氛不觉已经化尽。
&ldo;你方才说刘墉,是不是刘统勋的儿子?&rdo;太后笑了一歇,更显着红光满面神定气足,回问乾隆:&ldo;听你上次说,不是放了道台了?&rdo;乾隆大笑道:&ldo;皇额娘,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刘墉的官早就比道台大得多了,如今其实是把他当军机大臣用的,这就要放钦差大臣出差去了。&rdo;&ldo;阿弥陀佛!&rdo;太后啧啧称赏,&rdo;他爹是忠臣,这又轮到他出来给朝廷出力了!还年轻着的吧?皇后,像这样的臣子,往后还要给你儿子使。先头薨了的皇后就待刘统勋厚。得便儿我娘儿们也接见接见,主仆情分上头他就更加尽心不是?&rdo;
那拉氏脸上已没了笑容,她心中此时另有一般滋味。在乾隆的三十几位嫔妃中,若论姿色,她原是最出众的,乾隆翻牌子临幸她占了一少半,但只是子息上头艰难,头胎生个公主,还没有取名就夭亡了,二胎是儿子也没保住。三胎生下阿哥叫顾琪,总算成立了,却似是个&ldo;药罐子&rdo;托生的,任凭人参补药当饭吃,仍是今日伤风明日感冒,瘦得一把干柴,风吹过来都摇晃着要倒,身体不好,读书功课自然也就不成。在硫庆宫坐红板凳的十有五六是他,于敏中虽不便打他的手板,出来进去的不见好颜色,连皇后也面上无光。自从端慧太子逝世,乾隆私地说话,兴许是祖上风水有关,大清皇后的嫡子没有上个循位登基的,就是日后遴选太子,颙琪这形容儿也断没有指望。刘墉就算是&ldo;保国老臣&rdo;也保的不是自己的儿。因此这话只能吊起她心中一缕酸味,勉强赔笑道:&ldo;老佛爷说的是!&rdo;乾隆却想不到她此刻心境,微笑道:&ldo;老佛爷看得长远,刘墉办事沉稳干练,相貌也像他父亲,他的字比纪昀还好呢!太后皇后一见就知道了,于师傅也要进军机,还有和珅、李侍尧。刘墉和珅一道出钦差,回来我安排他们进来给太后皇后请安‐‐这好办!&rdo;
&ldo;和珅这人怎么样?我耳朵听他名字聒出茧子了。&rdo;太后说道。&ldo;好像是管着崇文门税关上的?&rdo;&ldo;和珅轻财好义伶俐可喜办事干练,处的好人缘儿。&rdo;乾隆思索着说道,&ldo;书读得不多但记性极好。近些年来也颇知读书养性。他下头人缘好,上头平常,进军机历练几年就好了。&rdo;太后枯着眉头想了想,说道:&ldo;他常进来到慈宁宫账房结账。我隔窗见过,似乎伶俐太过,带点子柔媚小意儿,就是我们老屯子里的&lso;能豆儿&rso;那种人。阿桂这几个上头办事的奴才原都是好的,选跟前的人得留心,别教一个耗子搅坏了一锅汤。&rdo;她顿了顿,又道:&ldo;论理我不该问这些事。只是要忠臣,别哄弄了你。我不过白嘱咐一句。&rdo;乾隆笑道:&ldo;母亲从不干政,这更不是干政,这是金石良言。放心,我当然还要查考他们。告诉母亲一句话,儿子不是个好糊弄的。没有实在的政绩,说得天花乱坠,单是乖巧会说话就大用,那我不成秦二世了?崇文门关税一百多年荒着,收的银子不见影儿,有时收税有时又不收,没有一点规矩。经和珅一整顿,关税上的月例朝廷是免了,户部内务府平白每年得一二百万的进项。说外头闹亏空,我们皇家也是一个样儿,为填亏空,都从各宫下等太监宫女衣裳饮食上头克扣,今年您看就不同,大伙房里伙食好了。不用吃黑心厨子的馊饭涮锅水了。太监换行头,宫女们头面银子也涨了。老佛爷要在观音堂修个铜柱暖亭,多少年没办到,说起也就起了。还有您八十大寿我给您铸的金发塔,金子也差不多敛齐了。银子不能从国库里出,又不能从百姓身上打主意,哪来呢?这就是和珅的功劳,就是穷京官也都说和珅好,关税理好了,每年规例银子多了,能不叫好儿?和珅好就好在他是从官员身上打秋风,没有伤到百姓。所以我才用他。&rdo;
乾隆左右譬喻,深入浅出说了崇文门关税和议罪银制度的好处,怎么开源节流,如何缓减户部开支,于朝廷于官员于百姓有利,说得头头是道,太后听得慈眉舒展,连一屋子宫嫔妃子都听住了。太后笑道:&ldo;堪堪的儿听明白了。铸金发塔是你的孝敬。我看宫里连锁上的金皮都揭下来了,心里不安,怪道的都又换了新锁,原来你军机里添了个活财神。&rdo;说得众人都粲然一笑。太后见他要去,说道:&ldo;天阴得重,风小雪花儿轻,这雪有的下的,你不要尽着自己跑,叫州县官们去料理才是上理。乾隆笑着起身,对皇后道:&ldo;晚膳就在你那边用。给预备点热的。不要御厨房里的温火膳。&rdo;
&ldo;是。&rdo;皇后款款起身敛衽笑道:&ldo;郑二的儿子如今制膳也出息了,比他老爷子还强些。我传懿旨叫他侍候,他们送进来的野鸡崽子、野鸽字、鹿肉,难为还有那么鲜的黄瓜茄子,都留着呢!乾隆一笑,不再说什么,又向母亲一躬,转过身来,却见十五阿哥颙琰、五阿哥颙琪、八阿哥颙璇、十一阿哥颙(王+星)哥儿四个一溜行儿从屏风后转过来,迎头照面遇上,便站住了脚。四个阿哥本来面带笑容,一见他,连脸上的笑都僵凝住了。颙琰打头一个,接着颙琪颙璇提线木偶般都跪了下去,参差不齐颤声说道:&ldo;给皇阿玛请安!&rdo;
&ldo;这么早就下学了?&rdo;乾隆脸上早挂了霜,盯着几个儿子问道:&ldo;今儿是谁讲学?&rdo;
他其实对自己几个儿子都十分疼爱,但清廷皇室祖宗家法,只有一个字:&ldo;严&rdo;。老子训儿子,儿子怕老子是祖传规矩,恼上来又打又罚,不像是亲人,倒像冤家是对头,儿子见皇帝比外臣人觐还要格外的栗栗惴惴。几个阿哥听他问得不善,都低下了头。只颙琰最大,硬着头皮赔笑回道:&ldo;于师傅要交割差事,今儿回国子监去了,今儿进讲的是钱沣钱师傅,儿子们各写一篇文章,一首咏雪的诗,钱师傅又讲了半个时辰的《中庸》,国语功课完了,时辰到了才散学的。阿玛瞧着早,是外头雪地亮得刺眼。平日这时候也散了的。儿子不敢说谎。&rdo;乾隆&ldo;唔&rdo;了一声掏出怀表来看,果然申时己过。板着脸扫视儿子们一眼说道:&ldo;你们自己照照镜子,像个金尊玉贵的皇阿哥?走路脚步声都轻飘飘!颙璇把你腰里那个水红线荷包给我撤掉,你是女人么?颙(王+星)看看你的靴子,宁绸里面儿,地下都是水,这靴子是踩水插泥玩儿的?颙琪你真出息了,辫梢儿还打个红蝇结儿,看戏本子看迷了么?&rdo;他又挑剔地看颙琰,颙琰穿一件半旧酱色红绸袍子,勒着米黄卧龙带,巴图鲁背心偏角上还极仔细缀着一小块补丁,粗一看根本看不出来,实在也无可指责。太后见乾隆无话,笑着在炕上招手道:&ldo;好孙子们都过来,给你们留着好东西呢!皇帝你去,你去吧。&rdo;满屋众人这才都回过颜色来。乾隆方回身向母亲色笑退出,颙琰是贵妃魏佳氏的儿子,一直捏着一把汗在旁边看,至此才一口大气儿无声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