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回老师的话,没什么大事,年年都有这个例会的。&rdo;刘保祺也是个佻脱诙谐的,见问,映着眼笑道:&ldo;于中堂叫了顺天府、还有我们衙门的司官以上狗头官儿,年关要到,元宵也要到了,一是防火一是防贼一是防白莲教。安置布防的事嘻嘻……学生调出礼部,&rdo;老师把我忘了。葛麻子说今晚给师母做寿,我那里没有老师的请帖!这可真是奇哉怪也……&rdo;&lso;你调出去原说去了外任,哪里送帖子去?&rdo;纪昀一笑说道,又问:&ldo;李皋陶在里头么?&rdo;
&ldo;李帅‐‐李帅今儿没来。&rdo;刘保祺无所谓他说道,&ldo;军机处这头知会来开会,他说要到通州有事,带两个亲兵和他家的人就走了。我猜他老人家心里不欢喜。&rdo;见纪昀看自己,刘保祺又道:&ldo;您想啊!李帅虽不是军机大臣,也日日都在军机上行走见驾的。于中堂召集会议,又事关京师年节关防,事先连个商量没有,连个招呼也不打!所以李帅一听他叫,脸色都变了,一句话不说,带上人就走了。&rdo;
纪昀想想其中情事确有是理。李侍尧秉性高傲跋扈,于敏中又刚愎得刀枪不入,一人不听一人不信,活似庙里关帝尊神。想着调停也无从措词。因笑道:&ldo;侍尧也不至于那么小气的。我知道他奉旨有要紧差使的‐‐上司中有什么,你作属员的不要掺和,这里头人事牵连,不好相处的。&rdo;说罢,便不再进军机处,径往隆宗门走去。刘保祺也随步出宫,笑道:&ldo;我这几年先在都察院,又到翰林院,到礼部又到步军统领衙门,混得还是不坏。同年里升到从四品的,我是头一份呢!老师,我是颇有心得呀!&rdo;纪昀一边走,偏转脸笑道:&ldo;噢,混得有心得?说说看!&rdo;
&ldo;一是无论上司同行,见面只管说笑;二是无论上司合气不合,谁吩咐什么事,只管朗声慡快答应着;三是点卯应差别迟到,点过卯该会朋友,该串房聊天儿、想游玩,甚或想回家睡大觉侍候老婆,不言声走人,连招呼都不用打!&rdo;刘保祺扳着指头如数家珍,满脸嘻笑:&ldo;衙门里的差使是橡皮筋,你就两眼一睁做到吹灯也办不完。你任事不作,每日到的早,笑着见上司,他也觉得你&lso;勤勉晓事&rso;。在部属衙门和道府县这些外官绝不相同,那是&lso;要政绩&rso;,这里是&ldo;不出错&rdo;。上司觉得你好,你就是好官。做事愈多嘛……就愈是容易&lso;出错&rso;,你黑着个脸一心操劳国事忙得马不停蹄,上司非但不领你这情,反而觉得你&lso;总是出错&rso;,谁抬举你?各衙门长官都是一满一汉,他们合气,反而要费力些,因为你不但要混人,也要混事,混得都觉得你干练随和能办事才成。他们搁气,此说&lso;你向东&rso;,彼说&lso;你向西&rso;,这倒好,你们只管说,我想哪去哪‐‐只敷衍得他们觉得&lso;不是和我过不去&rso;就成。&rdo;
纪昀自己每天忙得七荤八素,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办差使,听这番高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又情知刘保祺外圆内方秉性并不狎邪,说的也是实话,一笑说道:&ldo;你要碰到老刘统勋那样的上司、或调到刘墉跟前,看你这泥鳅往哪里滑?‐‐我调你四库书修纂上去,大约你也溜不出去。&rdo;&ldo;那是那是!&rdo;刘保祺仍一脸皮笑,说道:&ldo;不过我走了这多衙门,各衙门同年朋友也常闲话,并没碰到刘统勋、刘墉那样儿的,秦桧赵高也不见。倒是苏模棱、马糊涂、王混混儿居多‐‐像老师这样儿操劳国事堇忧民生的,如今更没处寻去……&rdo;眼见已到西华门,外头车轿林林总总、门口候见官员甚众,顺手灌纪昀一碗米汤,刘保祺已收了嬉笑,恭恭敬敬跟在纪昀身后,老实肃穆又带着微笑,像个刚入学的童蒙跟老师去文庙参拜孔子。直到出门,纪昀笑道:&ldo;明日才是你师母生日,是葛承先哄你,要你白跑一趟的‐‐帖子不给你了,到时候来吧‐‐记住,带文章不带礼,你送礼来,我就轰出你去!&rdo;
&ldo;者者!是是……学生记住了……&rdo;刘保祺唯唯连声肃然退立。待纪昀升轿,方才去了。
李侍尧其实并没有去通州,和衙门里交待一句,他去了红果园。这个地方处在西直门北侧城外,前明时是西厂所在,归内廷秉笔太监管辖,专门替皇帝作耳目的内廷衙门,名儿叫得好听,叫&lso;司礼监文书处&rso;,其实进去走一遭就知道,这里和&ldo;文书&rdo;八不相干,倒是&ldo;阳世森罗殿&rdo;来得更贴切些,什么剥皮亭、植糙桩、烹人油锅、钉板刀山、犁人铧……只要十八地狱里寻得出的名目,在这里要什么有什么……无论民间官府,只要这里的&ldo;公爷&rdo;儿们探出你有什么&ldo;不应&rdo;之罪,也不经官动府法司过堂,大到庙堂之事紫衣朱贵人物,小到牧童贩大鸡子尿湿柴的小事,一个不对抓进来,饶你是活神仙也要脱三层皮!常常有夜行院外的,听得里头惨叫号笑、啾啾如闻鬼声,令人毛发森树……太监们一头杀人,又偏偏信神怕报应,就在里头得了一座九天玄女娘娘庙魇镇邪祟。明亡之后这里成了一片榛莽蒿野之地,瓦砾废园荒寒之地、野狐獐兔出没其间,亦时时昼日见鬼见魅的,等闲人宁可绕道儿,不敢随意独身穿行这块忌讳地儿。
六年前李侍尧进京,这里还是一片长糙荆棘,密不透风的黄蒿灰菜苕帚野茅长得,人来高,甚至齐房檐峥嵘杂生,几间破房残垣都掩得&ldo;风吹糙低&rdo;才得半露萧瑟之境,但今天来重游故地,李侍尧几乎已经认不出它了:这就是那片长糙接天野坟连陌的红果园?‐‐沿糙堤一片西厂残垣已经全部拆平,厚厚的腐糙层铲除得干干净净,煤碴掺五色土夯得平实,正中一条石南道都用临清砖镶边,善男信女们有的双手捧香,有的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有的两腮钉上纺锥合十趋步,有的独身、有的合家祈福。许愿的、还愿的、唱道情说姻缘的、看相算命的,并各色卖汤饼小吃的贩子们人来人往。腰挎香袋,口诵神号,似吟似诵,俱都是一脸虔敬之容,来往如蚁趋之若骛,甬道直北是玄女正殿,轨制倒也并不高大,三楹殿门碧瓦金粉,连墙面丹垩一新。庙西侧垛的砖像小山一样,石灰坑料浆热气腾腾,山门和庙墙都没有修整齐整,看样子是香客等金要大兴土木修整扩建。座殿中门南是一座人来高的大铁鼎,鼎前的香灰足有囤子来高。焦火紫焰蒸腾缭绕。进香的犹自争先恐后把成捆成封的香往上垛,离得丈许远就觉得炙面灼身不敢靠近。李侍尧隔门向殿中窥望,也是香烟袅袅缠散,因为暗,都看不清慡,但觉帐幔旗幡层层遮盖。供着一尊女神像,宝相庄严绰约可见。倒是楹上联语是新挂上的,黑漆木地馏金大字在阳光下耀目不可逼视:
神光流移万载叮护苍生福田何遗漏。
灵风追抚四方恤祐黎庶善念如应响
一笔钟王隶书十分潇洒精神,却无横额,无题头亦无落款。转脸向东看,庙祝住的小屋门前摆着一张四脚撑素面桌子,小屋小得像个土地庙,窗上还贴着张黄婊纸告示,桌上摆着纸笔,桌前还有个功德箱,显见是为建庙敛钱的,人来人往甚是嘈杂。李侍尧回头看看,李八十五几个人挤在算命摊子上伸着脖子听讲卦,自踅身到小屋前,看那告示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