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皇上……&rdo;纪昀一下子俯伏在地,不知怎的,心里一阵悲酸,倒了五味瓶价百品不出滋味,&ldo;罪臣该死,辜负了皇上的恩……没有想到罪余之身,还能见龙颜一面!就死在西疆塞外,也心无遗憾的了……&rdo;
乾隆眼见一个诙谐多智才情超拔的股肱信臣,不到半月间憔悴潦倒至此,仿佛走了十年似的,灰白蓬乱的发辫丝丝颤抖,声气哀恸哽咽着言语不能连缀,不禁也栗然动容,注目凝视移时,松弛地舒一口气,说道:&ldo;进暖阁说话吧……&rdo;纪昀叩头称是,起身随乾隆进来。乾隆一如既往升炕坐了,见纪昀长跪在隔栅前,一脸惶惑不安犹带泪痕,便吩咐:&ldo;还那边坐了。朕有些话要问,有些话要吩咐。&rdo;
&ldo;是,&rdo;纪昀颤着身子坐下,接过太监递来的毛巾小心地揩揩眼角,低头说道,&ldo;罪臣恭聆皇上训诲。&rdo;
&ldo;打精神来。&rdo;乾隆一笑,说道,&ldo;看你平日学问智量,读你的书,仿佛很有阅历很沉实厚劲的,怎么这么不禁折腾?听说家下奴才也很不安分,外头同僚怕也有炎凉世情的‐‐原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rdo;纪昀原本硬着头皮,准备挨他一顿霹雷闪电兜头训斥的,绝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待遇,心中一喜一悲一惊一颤的,脸上也就似笑似哭,说道:&ldo;罪臣虽言行不谨,怎么敢不敬畏天命?雷霆怒下不知惧戒,那是枭獍之臣……命下之日,臣闭门思过,追随主上数十年,没有寸功微劳,反而行止败德为皇上增忧。为人臣者到这一步,真是一死不足蔽辜!至于世态炎凉,这里的况味局内人自己知道。昔日高士奇获罪,门上春联写&lso;勘破世情惊破胆,实是世事寒透心&rso;今日亲历亲见……但臣获罪于天,不敢以&lso;炎凉&rso;二字辨人是非,是天假于人使臣受愆赎过,不能以炎凉罪人的。&rdo;乾隆默默点头,一手捧着桌上碗盖出神,却问道:&ldo;你今年多少岁数?朕记得是五十一岁?&rdo;
&ldo;回皇上,臣生于雍正二年,今年犬马齿五十二岁。&rdo;
&ldo;身子骨可还支撑得?&rdo;
纪昀迅速瞟了乾隆一眼,忙又低头答道:&ldo;臣素来体气强健,文字之外不务劳心,不善酒唯有嗜烟而已,身子还算好。&rdo;
&ldo;这就好。&rdo;乾隆淡淡说道,&ldo;一来你自翰林入闱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军务政务都打奏折文牍上知见,所以值四库书房、管礼部,终究一个秀才而已。二来你有罪,朝廷有制度,朕也不得以私回庇隐袒。朕征询几位大臣,大臣意见你有欺君之罪,照这罪名发到部议,一百个纪昀也只是个死。但你随朕几十年了,朝夕相处,朕深知你的,一是不擅权,没有倚宠威福的事,也不植党、狼一群狗一伙的营造势力。仗着朕器重厚爱,轻狂环跳言语噱笑偶有失检放肆处是有的,欺君的心你不敢,也没有,这就有可恕可悯的情。原本福康安要你,但他去打金川,又要进发打箭炉,那是烟瘴之地,敌情极为错综繁复,怕有什么蹉跌。所以又发旨问兆惠海兰察,他们回奏昨天晚上才到,都说要好生安置你。因此今天凌晨就发了旨意给你,那里虽远,人情却好,兆惠他们断不至作践难为你的。发到别的州府,下头那起子龌龊官儿不明底细错会了意,希图承旨,什么罪名给你捏不出来?那才真是让你百口莫辩万劫难复呢!去吧……离着中原远远的。有些地方看好,隐着祸患之忧,这里看着凶险,借句《三国》的话说&lso;虽在虎口,安如泰山&rso;呢!&rdo;说完一笑。
乾隆娓娓言来,有理有致有情絮絮恳恳如对家人子弟剖说衷肠,纪昀进宫时一腔惶恐抑郁离愁忧绪都化作乌有散去。听到乾隆殷殷为自己出路细作推敲打算,感念之情油然而生,双手掩面低伏了身子,竟恸切难以自抑,任泪水横溢而出。哽咽着道:&ldo;皇上……矜全爱护之情,纪昀敢有一日忘怀,即猪狗不食之败类!皇上……&rdo;
&ldo;好了,明白就好。&rdo;乾隆也为自己的话感动,黯然拭泪,良久回神笑道,&ldo;海兰察回奏得有趣,&lso;纪昀是个吃肉肚子,我听师爷说过&ldo;肉食者鄙&rdo;这回也要&ldo;鄙&rdo;一回了,我支起羊肉锅等他,准保攘搡他个狗!&rso;‐‐他不写&lso;够&rso;字,写成了狗马的&lso;狗&rso;!&rdo;又道,&ldo;朕还要见人,你这就回去预备上路。家里有你许多朋友,也不至于匮乏的。&rdo;
纪昀听得破涕一笑,便起身叩辞,刚站起身,乾隆叫住了问道:&ldo;还有件事想问你。你给你亲家卢见曾通连报信,朕断定你是有的。但查抄卢府,一点证据也没有。你是怎样给他报信的?&rdo;
&ldo;这……&rdo;纪昀一愣,忙回道,&ldo;臣确实没有给他报过一个字的书信,当时诏书切责情势紧急,臣用空信封包了一点茶叶和一撮盐,他一看就知道,皇上要查他的&lso;盐茶亏空&rso;了……&rdo;
话未说完,乾隆已经哈哈大笑,摆手道:&ldo;去吧去吧……你这个人呐,尽小聪明……你天天都能见朕,如实回奏代为请罪,哪来这么大的事?写信给卢见曾,好好伏罪退银子,朕也要加恩的……去吧。&rdo;因见王仁抱着老高一摞子奏折进来,问道,&ldo;那是什么?军机处送来的么?&rdo;
&ldo;回主子话。&rdo;王仁把奏折小心安放在窗前卷案上,打千儿回道,&ldo;是各省递来的折子,都没有写节略。奴才方才过去给老佛爷送《阿弥陀经》,返回来打军机处门口过,高云从在那儿取密折奏事匣子,这些奏章太多,一次搬不完,和珅大人就让奴才带过来了。他说他人立刻也就进来的。&rdo;乾隆一边听,口里&ldo;嗯&rdo;着,在案上翻出福康安和四川巡抚格罗的奏章,信口问道:&ldo;这会子谁在老佛爷那里?&rdo;王仁见乾隆有兴致问自己话,高兴得脸上放光,五官都堆下笑来,说道:&ldo;有定安老太妃、淳主儿、十七老福晋陪老佛爷玩叶子牌,容主儿去送古兰经,帮着老佛爷看牌。奴才去时候二十四福晋刚刚出来,她是给十二格格请寄名符儿的,孝服没退,请了安就出来了。还有海兰察夫人兆惠夫人,一大群人陪老佛爷说因缘,讲《太上感应》,热闹欢喜的不得了。后来和珅夫人也进去了,大家又凑趣儿说笑话儿,太后赏了和珅家一柄如意,别的人有的赏香炉,有的赏牙签,扇子……老佛爷开心着呢!&rdo;
乾隆看着奏章,见福康安已在成都,和格罗会商,点出五千精兵,拟三天之后突袭大金川,心里格登一声,援笔濡了朱砂要写什么,又放下了笔:这个福康安是要速战速决,而且是先斩后奏,心思十分明白‐‐小莎罗奔是个y昏之徒,部落内又有老色勒奔策应,乘其不备突然掩袭,可以一鼓定局。但老莎罗奔与清兵抗拒,盘结纠缠二十余年,以傅恒之能尚且险些丧生糙地,金川地险人悍,这么冒险成么?反又思之,如果不早定金川,直接进兵打箭炉,西藏有变,退路被截,那又成了糜烂之局……他觉得福康安冒失,但又冒失得有道理,拿不定主意该怎样下这朱批,索性也就不再想它,皱眉看着福康安的奏折,又扯过格罗的折子一并参酌,问道:&ldo;还赏了和珅家?平白无故的,为什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