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尼掀起他的衣摆,低头仔细地看了看他身上的伤。“接下来几天不要再出门了。”青年皱着眉头说。
医师刚刚离开,临走前用克制的恼怒语调警告公爵,伤口的恢复情况并不理想,请殿下记住身为伤者的自觉,最好乖乖躺下来休养。洛伦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在面对乔万尼时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你知道这不可能。”
乔万尼在他的伤口边轻轻吻了一下。“还疼吗?”他问。
“不疼了。”洛伦佐看着他。
“我听说今天有人推了你,”乔万尼问,“是谁?”
他得到了一个此前不曾想过的答案。正午时分,洛伦佐从城市墓园回到美第奇宫,早已守在宫门的女孩立即从藏身处扑了出来。没有人能认出从前那位骄傲如孔雀的女孩了:比安卡·帕齐十分狼狈地缩在一件破斗篷里,污泥覆住了她的半张脸: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几天全城对帕齐汹涌的恨意中保全自己。她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洛伦佐身边,卫兵们立刻将她按倒在地——他们从未像这几天一样警觉——而她奋力扯住了洛伦佐的袍边,喊道:“我求你!”
“放过我,”短短几天,她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盯着洛伦佐的双眼却亮得惊人,“我是无辜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别把我赶走,我在城外活不下去的……”
作为这座城市中最尊贵的女性之一,她曾是舞会晚宴上最常见的身影,全托斯卡纳闻名的明珠。而在家产被查封、头衔被废黜的如今,她与被拔光了羽毛的鸟没有区别。两行泪迅速地从她的眼角滑下:“求求你……”
无论如何,她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稍顿,洛伦佐对乔万尼说:“有一刻,我很想答应她。”
然而他没有。他记得阿尔比齐的教训,记得祖父的仁慈如何留下了科罗纳弗利这样的后患。仇恨将由血脉继承下来,总有一天会再度爆发。当比安卡帕齐被士兵拖走时,他转过了身。
此时他回忆起来,仍是叹息。“不是你的错。”乔万尼牵住他的手,“想想赫拉克勒斯的故事。”
当那位英雄终于征服了九头蛇,为了确保胜利,每当他砍下它的一个头,他的朋友都会用烧红的热铁反复烙烤它的伤口,使它永不复生。洛伦佐摇了摇头,微笑起来:“我知道。”
“我只是再次发现,我有多么优柔寡断。”他说,“我不适合成为君主,更不适合领兵作战。我的祖父从许多年前就经常这么说。”他握着酒杯,轻轻摇晃,“但一副面具戴了很多年以后,就没有人会记得你曾经的样子了。”
“如果开战,”乔万尼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要亲自领兵?”
洛伦佐低咳一声,乔万尼将手撑在他的两侧,低头逼视他:“就不能让其他人去么?——佛罗伦萨也需要你,你完全可以留在后方。想想你的伤!你怎么骑马?怎么行军?”
洛伦佐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安抚似的吻了吻:“总有办法的,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乔万尼坐回他身边,一言不发。洛伦佐将他攥紧的手指分开,牵到唇边吻了吻:“目前看来,没有别的人选。波利齐亚诺可以留在这里,而我必须随军出征。”
“我和你一起。”
“不可以。”洛伦佐干脆利落地说。
“今天的任命,”乔万尼盯着他,“难道就是为了把我留在这里?”
“不全是。”洛伦佐抓紧了他试图抽走的手,“别这样,乔……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情人。”
“我也还在积攒面对战争的勇气。如果有另一种获得和平的方法,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但是现在看来……很可能不会有第二种方法了。”
两位枢机主教被杀,其中的一位是教皇的亲侄子;教皇亲自任命的大主教被吊死在全城人民面前,还穿着全套主教冠服。这对于罗马而言,无疑是极大的冒犯和蔑视。在这样的境况下,就算教皇问心有愧,也必须做些什么维护梵蒂冈的尊严。罗马的使者仍然杳无音讯,佛罗伦萨岌岌可危,像一艘被风浪摇撼的船,随时有可能倾翻。最迟在后天,罗马就会传来回音,洛伦佐说,事情已经无法草草收场。他会做好准备,去面临可能发生的一切。
乔万尼艰难地说:“你从来没有领过兵。”
“总有第一次。”洛伦佐柔声说,“除了你,我这一生从未逃避过什么。难道要在这个时候瑟缩么?”
乔万尼无言地看着他,忽然把他紧紧拥进怀里。洛伦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笑道:“放心,死不了。”
仿佛很久以前,洛伦佐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距离刺杀之夜不过数日,他却在洛伦佐身上重新感受到了他那惯有的力量。分明身处在风暴中心,他却安宁而沉静,仿佛一块岩石,在毁灭的打击中一度四分五裂,却已飞快地自我愈合,并比从前更加坚固。乔万尼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比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所能给予的抚慰帮助洛伦佐度过了最痛苦的时间,而作为他的情人之前,洛伦佐·德·美第奇首先是这座城邦的领袖。他已经为这座城市殚精竭虑地付出了十年,珍爱它胜过所有珍宝。他曾经对它一度灰心,但又从它身上获得了再生的力量——那是他永远无法替代的支持与宽慰。荒诞又奇妙的人,纵使时常表现得如同恶的载体,却又有一闪而过的善,对于爱人者而言,即使如同微末,也已经足够,足够从灰烬里重新捡回一颗燃烧的心;他意识到一种宏大的力量,是洛伦佐毕生的执着,被现实削磨过,却仍然牢不可破,任什么也无法阻拦——即使知道责任与荣誉不过是永恒的幻影,还是去全力追逐;也许,追逐永恒的过程就是另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