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格尔称现代为&ot;散文味的时代&ot;时,他是把&ot;散文&ot;当作贬义词的。但是,这未必公正。散文的心境是一种孤寂、宁静、闲适的心境,有足够的光阴去回忆和遐想。好的散文总是散发出懒洋洋的气息。在我看来,独卧冬日向阳的山坡,或与好友炉边夜话,都是最适宜于散文诞生的情境。现代人却活得过于匆忙了,所以,现代缺乏好的散文。
从诗到散文再到论文是进化,但谁知道是否同时也是一种退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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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1)
周国平
诗的使命是唤醒感觉,复活语言。内感觉的唤醒即捕捉情绪,外感觉的唤醒即捕捉意象。复活语言,就是使寻常的词在一种全新的组合中产生不寻常的魅力。
所以,诗就是通过语言的巧妙搭配把情绪翻译成意象。
它有三重魅力:感觉的魅力,意象的魅力,语言本身的魅力。三者缺一,你就会觉得这首诗有点遗憾。
为什么要把情绪翻译成意象呢?
情绪本身缺乏语言,直接表述情绪的词都过于一般化或极端化,抹杀了其中丰富的细微差别。直抒情绪的诗,听起来不是空泛,就是浮夸。语言表达意象的可能性却要宽广得多。因此,诗人就通过设计一个独特的意象,来间接地再现和唤起一个独特的情绪。
诗的材料(词)和哲学的材料(范畴)都基本上是现成的。在诗中,借词的新的组合表达出对世界的一种新的感觉,在哲学中,借范畴的新的组合表达出对本体(道、绝对、终极价值)的一种新的领悟,都可算作创造了。
哲学和诗都孕育于神话的怀抱。神话是永恒的化身,她死了,留下了一双儿女。直到今天,哲学一醒来就谈论死去的母亲,诗一睡着就梦见死去的母亲。
神是人类童年时代的梦,诗是人类青年时代的梦。
可是,对于个体来说,事情似乎倒了过来:诗是青年人的梦,神是老年人的梦。
哲学是男性的,诗是女性的,二者不可分离。没有诗,哲学就只会结结巴巴发空论,成为蹩脚的清谈家。没有哲学,诗就只会絮絮叨叨拉家常,成为浅薄的碎嘴婆。
诗必须有哲学的深度。注意,是深度,而不是表相和姿态。我们爱善解男人心意的女子,可是谁爱一副男人相的女人呢?
诗人是守墓人兼盗墓人,看守着也发掘着人类语言的陵墓。
诗人用语言锁住企图逃逸的感觉,又在语言中寻找已经逃逸的感觉。他敲击每一块熟悉的语词的化石,倾听远古时代的陌生的回声。
在语言之家中,一切词都是亲属。然而,只有诗人才能发现似乎漠不相干的词之间的神秘的血缘关系。
音乐用天国的语言叙说天国的事情,诗用人间的语言叙说天国的事情。诗人痛苦了,因为俗人根据人间的事情来理解人间的语言,总是误解了诗人。音乐家可以免于此患,反正俗人听不懂天国的语言。
诗是语言的万花筒。
诗人也有他的调色板,词就是他的颜料。他借词的重新搭配创造出新的色彩。
单色总是有限的,本领在于调配。
诗才的测验:给你一百个最常用的词,用它们搭配出全新的效果。
诗的最大优点是凝练。它舍弃了一切过渡。它断裂,浓缩,结晶,在太阳下闪烁奇异的光。你给它不同的光源,它就闪射不同的光彩。每一双眼睛都是一个不同的光源。
诗应当单纯。不是简单,不是浅显,是单纯。单纯得像一滴露水,像处女的一片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