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后来您第二次去那里又呆了多久?
蓝:呆了半年,1994年9月至1995年1月,第二次去我整天都泡在图书馆里,海参崴有两个图书馆,一个是高尔基图书馆,是国立的;一个是法捷耶夫图书馆,是州立的,查资料跟翻译不一样,非常苦,你得学会披沙拣金。
李:我对您的经历有兴趣。您觉得个人的经历对于您重新认识苏联文学的真实面貌是不是有影响?
蓝:我以前一直在大学里教语言和文学选读,1956年曾经翻译过东西,出版社已经接受,后因合作的朋友出问题了,合同废除了,从此很久没有沾过翻译的边。那时候心情非常坏,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在1952‐1953年,我看《远离莫斯科的地方》这样的书,很受感动。&ldo;反右&rdo;以后,我发生了变化。以后不断挨批。1957年同右派划不清界限,被开除团籍,差点被划为右派。1959年批判我右倾,主要是当时宣传一亩地可以打十万斤粮食,我说:这么多粮食铺在地上该有多厚啊!另外,村里向公社报捷,说农村妇女白天劳动,只用三个晚上就掌握了三千个常用字,我觉得这不可能,就写了一张大字报《虚传捷报》。可以说没有一次运动不挨整,但从没有被打倒过。直到&ldo;文化大革命&rdo;开始,我的问题就严重了,1958年姚文元批判巴金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反对姚文元,还说过&ldo;要实事求是,不要打棍子&rdo;的话,寄给当时上海的《文艺月报》。文章没有发表,但是排出了清样,&ldo;文化大革命&rdo;的时候,清样寄给了工作组,这回的罪名大了,反对姚文元就是反对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嘛,挂了个&ldo;牛鬼蛇神&rdo;的牌子。我还有一条罪行是吹捧赫鲁晓夫,赫鲁晓夫有一篇文章《作家必须接近生活》,那是教材,我是按着教材上讲的,怎么是我的错?这一条好说,反对姚文元这一条就怎么也不能自圆其说了。我还进过牛棚,当牛鬼蛇神队长,后来红卫兵串联,打派仗,没有人管我了,我就回家了。
那个时候,读书真难啊。我真羡慕现在青年人有很多书可读,我上大学的时候,什么书都读不着,连&ldo;三言二拍&rdo;都不让读。&ldo;反右&rdo;斗争的时候,我拿着书上厕所读,被人揭发说,反右时他还在读书。1958年下放劳动锻炼,我带着书躺在山坡上看,也被人揭发了。搞&ldo;四清&rdo;的时候,我蒙着皮袄背李商隐的《无题》诗,背《长恨歌》、《琵琶行》,没事嘴里就嘟嘟哝哝,每天晚上开会,太无聊了。我吸烟就是那时学的,原先不吸烟。
李: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您写一系列文章,追溯历史真相,本身是在经历一个自己思想变化过程。您的研究中是不是有自己的生活的影子和感受在其中?
一、需要走进真实的历史(3)
蓝:当然,要不然有些东西想不到。&ldo;反右&rdo;的时候太荒谬了,真是对知识分子的摧残。我虽没被划为右派分子,但一些要好的朋友,包括女朋友,被划为右派分子。那时候,随时有可能被打入另册,整天提心吊胆。但更难受的是逼你揭发你的朋友们,你明明知道他们是真心帮党整风的。我没干过亏心事,也没人揭发我。我在私下交谈时也有右派言论。20世纪80年代初,我碰见一个当过右派的朋友,那时是中央党校外语教研室教授。问他为什么不揭发我,他说自己倒了霉,何必牵连别人。但也有&ldo;火线&rdo;入党的积极分子。人跟人不同啊。
二、一个世纪的漫长接触、影响(1)
李:20世纪对中国影响的外国文学思潮很多,像法国文学、英国文学、日本文学等等,但是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当然是苏俄文学,而且它跟中国革命的发展和人民的生活变化关系最密切。对这样的文学和历史进行梳理,把它的本来面目呈现在人们眼前,对我们重新认识苏俄文学、认识斯大林跟知识分子的关系、认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特点,会有很多帮助。您觉得我们过去介绍和接受苏俄文学的过程,是否存在着一定偏差呢?
蓝:过去我们接触的苏俄文学基本上都是主流文学,即官方肯定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在鲁迅那个时代多少还能接触一些潜流文学,即作品受到批判被镇压的作品。苏联20世纪20年代非主流的作家作品还可以发表。到1934年作家协会成立后,这些人的作品根本不能发表了。我们后来接触的作品都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这些作品我认为它们首先是要宣传革命路线,特别强调对人的改造。像《毁灭》中的领导人莱奋生,就是想把他那些战士改造成为布尔什维克。在20世纪20年代就提出了人的改造问题。当然作品写到战斗中表现人的勇敢都写得很好。我觉得也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彻底否定,这部书教育了很多人,它好的地方对我们还是有鼓舞的,但基本观点仍是图解斯大林的政治路线。
李:对于这个问题前一段报刊上有许多争论。有人认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产生的背景首先是政治需要,是扼杀人性的,个人的东西都没有了,要大家成为机器,去掉个人的东西,无条件地服从理想、服从领袖的政治目的。苏联解体后,再回过头来看这些,这种文学的负面影响就大于正面影响了。
蓝:但不能否定它的正面影响。当时许多人都真诚地向保尔学习过,把一切献给祖国,甚至不怕牺牲,志愿到边疆去支援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