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能得器重,留在了御前,太监里头算是当了上差,能吃口饱饭,还有盈余接济家里头了。至于以前的理想,像火堆上燃烧迸散的火星子,亮过,飞出去就灭了。再回想起来不过是冷烬,遗憾,却又无可奈何。
月徊很懂得男人壮志未酬的辛酸,像小四,发愿一回扛两袋粮食,却因瘦弱从来没有实现过。回来还难过呢,偷偷躲在被窝里头哭鼻子,她那时候相当同情他,然后一面同情,一面从那双特意给他做大的鞋里,倒出夹带回来的粮食熬粥喝。
活着就是这么难,有时候想想,活着已然是造化,往后的路走一步看一步就完了。
前面到了隆宗门,过门禁往南顺夹道走,走上一程子就到恒寿堂。毕云领着月徊过去,一盏灯笼在前面挑着,恍惚的晨色里照出一片迷蒙的光。
守门的小火者才下钥,等着换班儿,一晚上过来个个僵着手脚,看见御前的人一弓腰,一副头重脚轻的模样。
毕云没理会他们,往南比了比手,“恒寿堂里也有管事,回头让他指派两个人听差。宫女子是不能单独行走的,有人跟着行动方便点儿。”
月徊嗳了声,才要说话,眼梢瞥见打西边过来两盏灯笼。她起先倒没当回事,可毕云忽然压声说了句“快走”,她顿时心下一蹦,忙加紧了步子。
然而该来的终归躲不掉,那两个挑灯的人说留步。待到了面前,上下打量月徊两眼,扮出个笑脸道:“姑娘是才进宫的吧?太后娘娘听说姑娘在万岁爷跟前当差,有几句话要吩咐,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月徊因之前扮过太后,不由有些心虚,眼巴巴瞧着毕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毕云进宫到底有年头了,慈宁宫的人也熟识,便笑道:“二位嬷嬷,姑娘一早才伺候完皇上,正要往恒寿堂去。且等她交代完了差事,再往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成不成?”
结果那两位嬷嬷交换了眼色干干一笑,“毕公公不是不知道,太后娘娘既下了懿旨,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咱们知道姑娘是掌印的族亲,要不是领了太后娘娘的命,咱们也不能来找姑娘。毕公公与其和咱们商议,倒不如……”一头说,一头朝司礼监衙门方向飞了个眼色,示意毕云赶紧给梁遇报信儿去。
可这时候,正是前朝上朝的当口,皇帝和梁遇都在朝堂上,谁也没法子往前朝通气儿去。太后挑了这个节骨眼上,分明是早有算计的,毕云没法子,只得接过了月徊手里的锦盒,细声道:“姑娘别慌,您的差事我替您办了,太后娘娘是佛心主子,总不会有意为难您的。您先去,等我报了皇上和掌印,到时候自然有人去接您。”
月徊点了点头,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次立后的事儿愚弄了太后一回,想就这么翻篇儿,绝无可能啊。皇帝和梁遇都不是善茬,太后得掂量掂量,要拿捏她,不是手到擒来嘛。
看来是跑不了了,反正就一口咬死了不知道,说什么都不知道,太后无凭无据,还能杀了她吗?
月徊带着一种给人填坑的壮烈情怀迈进了慈宁宫,这时候天才蒙蒙亮,太后为了寻她的衅,起得也算够早的。
慈宁宫里灯火通明,她被那两个嬷嬷引进门,抬眼便见太后在南炕上坐着。早前她透过咸若馆里小隔间的门,曾远远瞧见过太后,那时候她穿着礼佛的法衣,也没看见正脸,满以为是有了点年纪的妇人,今天才算正面遇上,也许是作养得好,单看样貌太后不过三十五六的模样。只有眼下微微起了一点褶子,那肉皮儿还是紧实的,鼻梁上略有几粒雀斑。
进了宫别发怔,磕头准错不了,月徊悟出了保命的良方儿,立时在太后脚踏前跪下了,“奴婢月徊,恭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是有意舌头拌蒜,月徊那两个字说得含糊,太后像见了西洋景儿,纳罕说:“夜壶?这是什么名儿!”
月徊怔了怔,包括慈宁宫所有人,都一同怔了怔。最后她只得小心翼翼更正,“回娘娘的话,奴婢叫月徊,不叫夜壶。”
就是说了,世上怎么会有人叫夜壶呢,太后没好气地哼了哼,“叫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差事当得好啊,梳头以往都是太监的活儿,没曾想,到了本朝本代,竟还出了个梳头女官。”奚落完一顿问她,“听说你是梁遇族亲,到底是哪路亲戚,这么委以重任,都安插到御前去了。”
太后是句句带刺,月徊本能地觉得这人不好。可人家是太后啊,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后要是和她过不去,她准得变成齑粉。
于是悠着声气儿回禀:“回娘娘的话,就是族里的亲戚,奴婢的爹和掌印的爹是堂兄弟,奴婢和掌印勉强也算堂兄妹。因老家遭了灾,奴婢流落在京城,后来才投奔掌印的。掌印觉得奴婢机灵,给奴婢谋个差事,就让奴婢进宫来了。”
太后听完愈发冷笑连连,“你这么大的姑娘,不找个好人家嫁了,倒进宫来伺候人?我看谋差事是假,惑乱皇帝才是真吧!”说着又打量她,“机灵倒是机灵,可机灵过了头就不好了,倒不如那些笨笨的。你抬头,让我瞧瞧,这样吧,瞧在梁遇多年忠心侍主的份儿上,我替你踅摸个好人家,给你指婚了吧。”
月徊吓得舌根儿都麻了,心说这太后不简单,梁遇下套改了她指定的皇后人选,这会儿她要以牙还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