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新建二十五年,冀王妃和毅王妃各自给皇家添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一个名唤承皎皎,一个名唤承余欢,我与皇上各抱一个小娃娃,逗得她们咯咯笑,欢喜非常。
然而含饴弄孙的欢喜未能长久,一年之后,外邦举兵侵扰南疆,来势汹汹猝不及防,皇上几经思率决定御驾亲征。
莲蕊入宫伴我,安慰我小辈们出息,有我大哥齐沧长子齐凌然伴驾,还有她家的小子伽皓随军,有智有谋敢拼敢打,皇上断不会出事,可我撕着手里的芝麻饼放进嘴里,依旧不觉得香脆。
为免我忧虑多思,太子妃时不时便带着小太孙承钰乾入宫请安,小小儿郎将将及膝,却分外聪明懂事,举手投足的气质就如他父亲一般温润清朗,冀王妃和毅王妃也常抱着各自的小女儿陪我闲话,我哄逗着小孙女们心头暖意融融。
可纵使有孙子孙女时时承欢膝下,我却依旧常常心不在焉,承元止不在,我的心神总是忍不住飘向遥远的南疆。
等了两轮春秋,皇上终于大胜班师,九州又添了一片广袤土地。
那日我抱着承元止哭得像个小姑娘,连小阿欢都奶声奶气道,「皇祖母见着皇爷爷,变得比阿欢还能哭鼻子了」,结果被乾儿捂着小嘴拐去吃桂花糕了。
皇上抹干净我的泪,忍不住打趣,「小阿欢和毅儿当年一样,最能说嘴饶舌,朕离京两年,回来都要被自己的小孙女儿看笑话了。」
「皇上还能说笑,」我捶着皇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忍不住摸了摸皇上的脸,又揽了揽皇上的腰,「臣妾日日都要担心死了……」
「阿音不哭,不哭,朕怎么会有事呢?」皇上将我搂进怀里小声哄慰,缓缓低语,「朕还要将一个太平江山交到咱们孩子手里呢。」
皇上一贯是说到做到的,南疆一役,此后二十余年里,边境安稳,海晏河清,渐进政通人和之境。
新建五十一年,我开始忘记人和事,太孙都娶了孙媳妇生下胖娃娃了,我还啰嗦着乾儿怎么还不娶亲呢。纵使太医日日绕着我转,我的身体仍然一日比一日羸弱疲乏,太子监政已有两年,皇上便索性携我别居到行宫,全心休养。
「皇后,别睡,给朕捶捶肩儿,酸着呢。」皇上摇了摇我胳膊,惊醒了坐在椅上不知何时入眠的我。
「皇上,本宫腿也酸了呢,你也捶捶。」我看着他晾着满殿的宫人,硬是命人挪着椅子靠在我旁边支使我,赌气地捏了捏他的肩头,将脚翘起搭在了他的脚上。
满殿的宫人立马捂着嘴低头掩笑。
我在行宫里过得自在,今儿看唱戏,明儿听说书,但依旧挡不住自己越来越嗜睡,挡不住自己时常恍惚走神,甚至皇上离开一个时辰再回来时,我看着他,脑中竟然有一刹那的迷茫。
皇上一刻都不愿意离开我的身旁了,他很怕再见到我眼中陌生的迷惘。
那日清晨,皇上还在安睡,我却醒得早,随着我的精神越发不济,皇上也时常寝不安眠,此时他难得睡得安稳,我看外面晨光微曦,便悄没声息地独自起床,不忍扰醒皇上。
我难得精神清爽,便搀着伴了我一生的翠心沿着流川缓缓漫步,念起曾经怀冀儿毅儿时还是桃李年华,而今却都已经满头华发。
「嬷嬷?」我在拐角处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眯着眼想了好久,才想起似乎是当年在行宫里伺候过我的老嬷嬷。
「老奴叩见皇后娘娘。」老人慌忙起身叩拜。
「是周嬷嬷吗?」我心中讶异,世事变迁时光流转,周嬷嬷怎么和这行宫里的草木一般,一如从前呢。
「回皇后,老奴是郑嬷嬷,周嬷嬷是老奴的外祖母,外祖母去后,就是老奴到行宫里替她照看光华阁了。」郑嬷嬷看着我,面色有些羞赧无措,「老奴外祖母生前常念起皇后呢。」
光华阁,我琢磨着这名字有些陌生,不过我如今记不得许多事了,想不起也实属平常。
「光华阁是何处啊?」我闲走着,慢慢地问。
「回皇后,光华阁是皇上皇子时在行宫的住处,我外祖母是皇上的乳母,得蒙圣恩,有幸看守光华阁,长居行宫安然终老。」郑嬷嬷浑浊的眼中闪过骄傲和感激的神采。
乳母?我不知曾经照顾我怀胎的周嬷嬷竟是承元止的乳母,不过既然光华阁是承元止少时的住处,我极有兴趣看上一看。
光华阁照顾得当,屋宇如新,郑嬷嬷恭敬地为我推开了朱红的大门,满苑的梨树突然映入眼帘,棵棵枝撑如盖花开繁盛,我一时怔住,风卷起梨花携着淡淡清香袭来,我心底升腾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
「望梨园?」我迈进庭院,任由梨花落了满头,这庭院遍植梨树像极了昔日齐府旁的望梨园,那个承载了我许多儿时美好回忆的地方。
翠心缓缓推开殿门,殿内洒扫得干净,空气里飘荡着清清淡淡的梨花香。
「皇后娘娘!」翠心惊讶地呵出声来。
我亦是惊诧,这殿内布置奇异,两个截然不同的内室却和谐地融进了同一空间,西面书柜桌椅,笔墨纸砚,分明是一个皇子的卧房,而东面妆奁绒花,珠翠玉环,却分明像是一个姑娘的闺阁。
我踱步进入那片闺阁,过往青葱稚嫩的岁月瞬间席卷而来,熟悉的铜镜,熟悉的花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年少时光,我颤抖着恍如走进了数十年前的豆蔻年华里,看到了那个娇俏的女孩儿偷了长兄的宝刀藏进了被窝不敢说话,看到她不慎被针戳了手指心疼得长姐再也不让她缝荷包绣帕,看到她穿着母亲亲手裁制的襦裙揽镜自照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