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乔新,字廷秀,景泰五年的进士,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了,看上去却还是相当矍铄。
这位何钦差,素以秉公执法闻名于世,一向深得民心,五年前做右副都御史时,曾巡抚山西,同时提督紫荆、雁门、居庸三关要塞,那时候,不少人就领教过这位巡抚的厉害,想不到这一次他又来了。
要说起来,这位何钦差的厉害是有遗传的,其父何文渊,是历经四朝的名臣,为官刚正清廉,曾有“铁面御史”之称。
尹珍对这位钦差的到来感到由衷的喜悦,而晋王居然也很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其他人却大多是惶恐多于喜悦,尤其是那些早就听闻这位钦差此行目的的富商巨贾们,忧色难掩。
“钦差一路鞍马辛劳,太原官绅已经备下薄酒,敬请钦差赏光!”付同知对着何乔新一脸知心体贴的笑容,一旁那些忧心忡忡的富贾巨商立时眼睛发亮,不约而同望向钦差,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什么希望——付同知果然是布政使眼前的红人,在这布政使衙门,那些左右参政、左右参议、经历、都事都在,却都像泥塑木雕的,一个都不敢开口,还是付同知体谅大家的心思啊,如果钦差答应赴宴,那一切都好商量了!
可惜的是,钦差好像是破灭希望的“高手”,对付同知只是微微颔首,喟叹一声:“山西灾情万分紧急,老夫食难下咽啊!”他转首望向夏布政使,“慎言兄,不知可有救灾良策啊?”夏语字慎言,也是景泰五年的进士,比何乔新年长一岁。
眼见钦差不做任何客套,直接进入正题,那些富商巨贾们心里一紧,互相望望,都赶紧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有的暗自巴望自己家里赶紧出点事,好趁机离开这是非之地。
夏布政使似乎并不意外,冲尹珍微微点首,道:“廷秀兄,小弟惭愧,有些力不从心,不过尹知府有一些见解,还请廷秀兄不吝指教!”
何乔新笑了,道:“慎言兄过谦了!”转首望向尹珍,神情温和,道:“尹知府,那你就说说吧!”
尹珍欠身道:“山西境内连年旱魃肆虐,饥荒严重,百姓困窘不堪,许多人家背井离乡,无数良田抛荒,去年秋季甚至有人食人事件发生,下官深感惶恐——”
“岂止如此,”何乔新突然打断他的话头,神色冷峻,“山西全境灾民逾五十万,流民二十万余,冻馁而死者不下十万,且屡屡有灾民啸聚山林打家劫舍,老夫此次前来,沙婆岭一带竟然有强人出没,沙沟、忻州、定襄等地都已经发生了灾民哄抢大户之事,不知贵地如何?”
夏语跟一众下属都是脸色顿变,尹珍神情略怔,躬身回道:“有赖地方商绅深明大义,屡屡慷慨捐助,府城一带非常安宁!”
一旁那些富贾巨商听说哄抢大户,下意识的互相望望,都发现对方的脸色很不好看,有的都已经成了惨白色。
无铭在人群背后瞧着这一切,心中居然暗觉有趣,却听何乔新说:“尹知府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春耕即将开始,但受灾百姓连维持生计的粮食都不足,又何来春播的粮种,此事一旦处置不当,恐也要生变故啊!如今边塞不宁,太原又是边塞重镇,可不能出什么事啊!”到最后一句,声音渐低,似乎是自言自语,但不少人心里不由自主就是一沉,惨白之色转成惨绿。
“钦差所言极是,下官一定妥善处置!”尹珍赶紧表态,转首望一眼夏布政使,后者却敛眉沉目,浑似没有听见,而那些富贾巨商们,却都以热切的眼睛望着知府,知府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给他们一个微笑,道:“府城的商绅素来支持地方事务,对救济灾民之事更是热心,下官自当竭尽全力保障各位商绅的切身利益,不让哄抢之事在本地发生!”他说得斩钉截铁,那些向来对这位知府怀有戒备之心的商绅们这一刻也不由得有些感动,无论怎么说,能保障自己的身家就是好事啊!
“如此老夫就放心了,赈灾之事,老夫临来太原之前,已经向朝廷上奏折禀明实情,奏请朝廷发内帑、卖淮盐,筹措赈灾款项,只是担心仍然有所不足啊!倘若富户能以市价卖粮,又或者趁此机会兴土木,让灾民以工代赈,都是救灾之举,老夫当上奏朝廷予以表彰!”何乔新望着那些富商巨贾,脸上露出非常难得的温情。
“钦差为民请命,小的们有机会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万分荣幸!”一名颇具书卷气的商户率先表态,其他人立即纷纷附和——这结果比之前所想的要好多了,至少听钦差的语气,不会强加摊派、强募强捐啊!
尹珍看着钦差略带微笑的脸色,心里终于轻松了些;而夏布政使的脸上,却浮起一丝笑容;有同样笑容的还有晋王、世子跟付同知几人,其他官员却都敛眉沉目,好像根本没听到这些话。
庄庭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恍然;无铭看着钦差与知府相当有默契的这段双簧,暗自折服,姜还是老的辣啊!不过,瞧有些商贾的脸色,恐怕两位的双簧还得准备“续集”啊!
钦差的心情似乎好转,借夏布政使给他这个同年接风的薄酒敬给慷慨仁义的商绅们,这一下,原本有些回过味来的商绅们可就有点嘴软了。
薄酒喝完,大家各自散去,世子朱奇源临走时,竟然特意来到无铭跟前,拱手道:“将军大名,奇源如雷贯耳,今日有幸相见,奇源万分荣幸!”
无铭连道不敢,说:“世子高抬,在下愧不敢当!世子贤名,无铭也早有耳闻。”朝廷律令,从郡王至仪宾以下,不得与文武官员往来交结及岁时宴会,这位世子竟然当着这么多人面前与自己交谈,勇气实在可嘉,当然,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且世子说的又只是几句客套话,想来应该不会招惹什么麻烦吧。
朱奇源道:“奇源虽身为朱家子孙,却无缘上沙场保家卫国,实在惭愧!”他的声音压低了些,神情明显黯然许多——在外人眼里,贵为皇室亲王,不仅终身有俸禄,而且待遇非常优厚,每年单是禄米一项,就有五万石,是朝中正一品大员的五十倍。另外,册封、宫室、婚姻、丧葬等费用,都是朝廷拨给,还配备了厨役、斋郎、铺陈等杂役人员,可谓锦衣玉食,一生无忧。但事实上,亲王在封地有太多的限制,亲王之间不得擅自相见不说,亲王还不得擅离封地,即使出城省墓,都要向朝廷申请,更不要说出城游玩了,这一次上乌金山祈雨,可是知府衙门一早就上报朝廷,得到允许的。此外,这些皇室子弟不得参与四民之业,仕宦永绝,农商不通,有再大抱负也只能望洋兴叹,郁郁终生。
而且,晋王府在太原府周边,可是越来越不得人心了。
当年先祖晋恭王朱棡虽说有再造太原城之功,但曾威逼民女入宫,将不中意者打死,烧成灰烬;对宫女滥施酷刑,刺眼割舌、雪中活埋;还曾将百余名七八岁的幼童阉割运到府内听用,因伤势未愈,不少幼童夭折;他甚至还闲着没事找刺激,带兵血洗无辜村落,留下个草菅人命的恶名。后几任晋王于地方百姓没有什么功绩可言,倒是王府中人时不时有伤人害民、与民争利之事发生,地方之上对王府之人可是敬而远之的多,他这位晋王世子身边,阿谀奉承之徒居多,知心高雅之士极少,很是郁闷哪!
对此,无铭目前只能报以同情,轻声道:“世子有心保家卫国,不必只是寄希望于驰骋疆场,太原府位居边塞要冲,如今却受旱灾困扰,世子有心,可寻良策赈济灾民。”
朱奇源眼光闪动,问道:“将军何以教我?”忽听有人道:“世子殿下,下官打扰了,钦差要见方千户——”尹珍在朱奇源面前行礼,朱奇源只好笑笑,道:“那奇源告辞了。”他向尹珍、无铭拱拱手,转身离开。
晋王、世子跟布政使司属官都告辞离开了,尹珍带着无铭奔后堂见钦差跟夏布政使。
后堂除了夏语跟何乔新两人,还有就是他俩各自的两名贴身侍卫,见到无铭,何乔新居然非常难得的露出了笑容,起身一把拉住行礼的无铭,道:“老夫也是久闻无命将军大名啊,你们总督在书信之中,向老夫大加赞赏你,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不虚啊!”无铭手被拉着,不便向夏布政使行礼,只能冲他尴尬的笑笑,夏语安坐不动,只是对他摆摆手,说:“无铭啊,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不必拘礼!”
无铭点头称是,冲何乔新躬身道:“钦差谬赞,无铭愧不敢当!沙场征战,只是匹夫之勇;钦差为了百姓利益,不畏艰难,在朝堂上与那些奸佞之徒针锋相对,才是大智大勇!”这话倒不是阿谀奉承,眼前这位老人,当年出任福建按察副使时,深体民情,免了当地百姓交了百年的牛租谷,减免了银矿久绝的福安、宁德二地的矿税,还募兵擒住了寿宁银矿盗采者的魁首,一时民心大快。后来迁河南按察使、湖广右布政使等职,也皆有政绩。尤其在成化十八年,蒙古人入掠时,时为右副都御史的何乔新同参将、都指挥同知支玉等败敌于天梁,斩首七十七级。正因为他为官刚正,才被朝中万安、刘吉一伙忌恨,多年来始终在外奔波,不得入朝久居。
“到底是内外有别啊!”何乔新喟然长叹一声,夏语、尹珍跟无铭都有些奇怪的望着他,何乔新指指无铭与夏语,“看来我是外人啊!”
三人都恍然,夏语与尹珍不禁莞尔,无铭也再次尴尬的笑了,心说这位何钦差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嘛!
何乔新笑着坐入椅中,示意尹珍跟无铭也坐下,道:“若无边疆安宁,老夫这样的岂有用武之地啊!士英在塞上所修边墙,确实有效,只是却不是朝中所有人都能明白的,山雨欲来,劲风满楼啊!”他的双眉再次拧在了一起,忧虑宛然,望着无铭道,“士英说起你来,赞誉不断,这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事,山西连年旱灾,依你之见,可有什么良策?”夏语跟尹珍也都好奇的望着无铭,心说这位战功卓著的将军难道对民政也很有心得。
无铭心里想:别说现在,就是五百多年之后,山西还是十年九旱,也没有很好的措施完全解决这难题,所以,只有尽人事了。他微微欠身,说:“督帅谬赞,无铭受之有愧!不过救灾之事,无铭确实有话想说,还请钦差勿怪无铭鲁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