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轩拍案说:“好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朝廷律法森严,为何百姓仍然不顾身家性命,铤而走险谋取暴利?”
王守仁想了想,看看朱佑樘,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些许不法商人贪图暴利,大多百姓是由于生活困窘,无力养家糊口,才生出违法乱纪之心。”
慕轩点头:“如果百姓劳作之后,能够养家糊口,那谁不想安安分分做个良民?可是,辛劳一年,未必能让一家三口安稳度过三百六十五日,眼看着老无所依,幼无所养,换做是你,是否就眼睁睁看着一家老小活活饿死?”
他瞪起眼睛逼视王守仁,后者只觉他的眼眸中精光犀利,无比威严,令他不敢对视,他赶紧低下头,却还是忍不住摇摇头,慕轩叹一声:“虽说历朝历代农重商轻,但沿海百姓依靠那些海水侵袭之后的薄地根本无法养家,出海经商也是形势所逼,而朝廷不顾百姓生计,一味禁海,百姓铤而走险也就势所难免了。如果朝廷能够因地而异,为沿海百姓计,允许他们从商,一旦他们能够自保,甚至转贫为富,那朝廷也能从中获得更多的治国之资,民富则国强,这难道有错吗?”
后世史家研究历史,认为明代中期尤其是嘉靖倭患的起因与倭寇没太大关系,那时的海船漂洋过海主要靠风,而且那时日本根本没能力制造横渡东海的船只,据说能来到大明的两艘朝贡船也是早年永乐皇帝赠送给日本将军足利义满的礼物,倭寇真要是来自日本,想任意来往是不现实的,况且当时日本正处在战国时期,各地军阀混战不止,所谓倭寇大举侵扰大明沿海,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真正侵扰大明海疆的倭寇十有七八是大明朝自家人,这是当时一些抗倭官员根据访查下的结论,而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沿海良民下海为寇,那时的大明官员、福建长乐人谢杰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
归根结底一句话,海禁催生了倭患。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海禁发展到最后,就成了闭关锁国,整个国家被迫进入了绝对“静止”的发展状态,自然会被整个世界潮流抛弃。
“民富则国强,话没错,只是——”李东阳的眼睛亮亮的,看看慕轩,又看看朱佑樘,微微摇头,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只是从古至今都是重农轻商,让他这个读书人改变观念已属不易,要整个朝廷转变做法,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坐在旁边一桌的凝佩虽然在跟蝶儿姑娘、凤家姐妹们谈话,但耳朵一直支棱着,非常关注这边的情形,听自己夫君议论朝廷大事,指斥朝廷之非,她的心就提了起来,虽然看样子朱公子一行人不会是那种告密之人,这雅间里也没有旁人,但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去,可也总归不好,她轻轻咳了两声,希望夫君注意一下。
慕轩确实注意到了凝佩的轻咳,也多少了解她的心意,但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不发就可惜了,他看都不看凝佩这边,继续说:“一家之主,总希望自己的家人衣食丰足,无忧无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百姓,都是天子子民,天子这位一家之主,难道会不希望自己的子民安居乐业,大明境内长治久安吗?朝廷重农抑商,可是,大明疆土辽阔,不是每一处的百姓都能有良田耕种、养家糊口的,商家谋利,本无可厚非,朝廷何必重农抑商,为商家开方便之门,亦可从重抽税,那何愁国无余财?朝廷担心放开海禁之后,百姓争相逐利,妨害诗礼传国,然而,‘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不能养家糊口,又如何谈得上知礼节、明荣辱。天子这位一家之主,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嗷嗷待哺直至铤而走险却无动于衷吗?”说到后来,他的神情有些森冷,让侍立在朱佑樘身后的张纪暗自一凛,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朱佑樘看着慕轩,神情中满是迷茫,甚至有些无奈,慕轩却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看一眼一旁的张纪,说:“当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扬国威于异域,播仁爱于友邦,宣昭颁赏,厚往薄来,使外邦蛮夷都仰慕我中华文明,这是何等的壮举;然自成祖之后,大明宝船便绝迹海上,与外邦已建立起来的联系戛然而止。而在遥远的海洋那头,外邦人占据贸易市场,兴起了远洋航海的热潮,他们久慕东方的繁华,一心想要来到这里,有的国家甚至不惜支持海上巨寇,让他们成为彼国向外扩张势力的军队,彼国依靠这些人霸占土地,积累财富,于国于民,他们究竟是有功还是有过?”
这也不是信口雌黄,像英国着名的大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就拥有英国政府的支持,他个人更是王室晚宴上最受欢迎的客人,甚至还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私人好友,最后还因辉煌的海盗业绩而被女王封为英格兰勋爵;另外一个着名的海盗威廉·丹彼尔更是成了英国皇家海军军官。
“招安海盗,为我所用?”王守仁瞪大了眼睛,感觉不可思议;一旁的张纪倒是非常难得的露出了自矜之色,三宝太监可是宫廷内侍们心中永远的骄傲,他的丰功伟绩,绝对是王振、汪直之流永远无法企及的。
慕轩知道以他们目前的情形,只会这样理解,也就不作辩解,说:“三宝太监开通了海上之路,如果朝廷能够善加利用,那沿海千千万万百姓生计无忧,朝廷也能获利良多,届时,又有谁还愿意铤而走险做海盗呢?而一旦有外敌前来侵扰,这些百姓为保家国,怎会不人人尽力,个个争先?”
这个道理说出来谁不懂啊?谁要来破坏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那老百姓还不跟他们拼命啊!关键是,这美好生活由谁给那些百姓,朝廷,还是海盗?苏乞儿对皇帝说,要是有衣穿,有饭吃,老百姓谁愿意做乞丐呢?乞丐的多少取决于皇帝,海盗的多少不也一样吗?
王守仁想着那样的美好前景,一时之间惊诧莫名;朱佑樘下意识地看看李东阳,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之色;张纪看着慕轩,不知道这个人所说的究竟跟三宝太监有多大关系。
沐云平的一颗心始终在嗓子眼那里提着,他之前就知道总执事有话对太子讲,但不知道是这样的话,万一太子忍不住要降罪,那可是谁也没办法救得了总执事的。
凝佩的心也始终不安生,脸色也自然好看不了,或许是受她的影响,一旁坐着的蝶儿姑娘和侍立在侧的槿儿也都有些心不在焉的,甚至梅姑娘的脸色好像也有些不对。
始终只是听众的龙吟水跟杨子居却不得不佩服慕轩的胆识,龙家在这临安地面上虽然还算清白,但底下一些人为了生计,难免也有参与走私、谋取利益的行为,龙家也深知他们的难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其中有人犯事,他们还得想办法帮衬一下;杨子居的云浓庄在河南地界,虽说跟海上走私没什么干系,但也常听一些庄客说起沿海百姓生存的艰难、走私的风险,他也是相当同情他们的。只是,两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慕轩要对朱公子这位萍水相逢的儒生谈这些,而且,神情还那么激动?
“此等国家大事,岂是你我能够左右的!”李东阳喟然长叹,神情非常落寞。
慕轩也是点头一叹:“先生所言极是,你我凡夫,只能对天叹息啊!唉,‘凭谁一试君山手,月落江平万里秋’。”
李东阳听得嘴角直抽抽,这两句可又是他李西涯的得意之句,这个方慕轩,怎么对自己的诗句信手拈来,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格格格——”,外面有人敲门,接着说:“客人,菜已经上齐了,请各位慢用!”
面对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可口佳肴,朱佑樘此刻却一点胃口都没了。
慕轩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不动筷,陪着他一起,看着满桌的佳肴发呆。
其他人也似乎受他俩传染,都有些呆呆的了……
回客栈的路上,珺姑娘对慕轩腹诽不已,那个饶舌的男人,怎么那么喜欢说话,害得大家都没胃口吃东西,大家没胃口也就算了,最可恶是本姑娘明明胃口很好,却也只能跟着大家不动筷子,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真是难受啊!
梅姑娘肚子也挺饿,不过她现在对明天的午饭更感兴趣,方慕轩说今天没能痛饮,作为赔罪,他明天请朱公子一行在鹤风酒楼喝酒,说好是他掌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