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这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坏的一个‐‐林培文已擅自离开。他总是往最坏的方向判断,这是他在危险处境中一般都能作出正确选择的秘诀。
冷小曼的谎话也让他有所警惕。在组织最深层的部分,在它的思想控制,它的行动策划上,他是在孤军奋战,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孤独感像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心,有时这让他绝望,让他消沉。如今他自己对付这种不良心态的方法只能是立刻回到行动上来,一旦回到具体事务上,心里就会好过些。从前,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去找老七。
老七一死,他身边就没有女人,他也不想去另找一个。老七在的时候他就常常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弱点,他的安全隐患,可他那时很难让自己不去想她。就现在,他也很难让自己不去想她。他怎么能不想她?英雄难过美人关,从前他用这话来自嘲,来宽解自己,现在他一想到这句话,心里就有些难受。
最最让他难受的是他怎么也想不起老七的长相,圆脸盘,他记得,长长的刘海从额头垂下两绺,遮挡住眼角和脸颊,把整个脸勾勒得更像一片瓜子,一只鸭蛋,他也记得。可眉眼嘴唇鼻子他就怎么也想不出来。
夜深人静他竭力回想时,每每跳进他脑子里头的却是她的屁股。他想到高兴的事情时,这屁股冲着他咧嘴笑,他替老七难过时,这屁股又像是在朝他哭。他严肃地猜想道:这大概是因为那是她活到最后在他眼里的样子。他现在觉得老七身体上最美的部分就是屁股。在他的想象中,它变得更圆润,更宽广,足以挡住射向他的子弹,足以挡住朝他袭来的危险,足以承受他的每一次胜利和失败。
他从黄浦滩路拐弯,走进英大马路。他身着烟灰色派力司长袍,月白色小纺裤褂,翻一道袖口,深灰色丝绒礼帽压得很低,看起来像是位刚走出写字间,眼睛被阳光刺得发酸的钱庄业高级人士。他貌似闲逛,东张西望,可看法与众不同。他以工部局规划设计师般的精确眼光来研究道路建筑。计算距离,时间,格外注意那些巡捕岗哨驻扎地点,那些路口耸立的两人多高的交通岗亭,重要大厦的门口两侧,区域交界处用沙包垒起的工事、铁闸。他关心他们的服色,佩枪或不佩枪。
他一路看到大量银行,钱庄,以及许多储蓄业信托业的公司。他不喜欢外国银行,它们大多集中在外滩四周,岗哨林立,而且都是一些大楼。他尤其不喜欢大楼,现场难以控制。可他也不喜欢那些排场太小的营业所,就像伯力的格斗课程原则,总是要攻击要害,那才会完全牵动对手,让他只顾保护自己,无睱反击。
他倾向于一间中等银行,位置在两个租界的交界地段。他转到虞洽卿路。白天这里拥挤着成千上万人,跑马总会那一侧人更多。有人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阅读马报,一阵乱翻之后又冥思苦想,用一支两头削尖的双色铅笔不断在纸上敲击,以此来平息内心的兴奋。他沿着赛马场的围墙向南走,喧闹声如潮水从西面的看台阵阵涌来,那是一种疯狂,他想,而他是另一种疯狂。他比这些人赌得更大。
那没有什么,这地方人人都在赌一把。他相信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输个精光,可不会是这一次,他想。这反倒让他兴奋,偶尔猜想一下他会在哪趟把自己给输光,这会让他更加兴奋。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发疯,可他早就在发疯,自从他被苏联人关进那黑房间,他就开始疯狂。他当时不知道那是肃反委员会关押人犯的地方,他现在只记得那扇厚得像岩壁一般的橡木大门。没有立刻枪毙他,是他运气好,他猜想那多半因为他是外国人。把他送到阿塞拜疆的集中营,是他变得疯狂之后的第二次好运气。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他的疯狂是正确的,如果不是那种疯狂,他怎么会从哪里逃出来呢?
人只有让自己更疯狂,才能无往而不利。一个疯子是可怕的,一个疯子般的赌徒更可怕,如果一个疯子般的赌徒,他还有异常清醒的头脑,有极其精确的计算能力,那他将会让整个世界为之恐惧。恐惧是权力的来源,恐惧是权力的本质。一种新的让人恐惧的力量会改变旧有的权力结构。人家会把地盘分一部分出来,让给他,既有的权力是腐败懦弱的,它们对新生力量只会妥协。如果那股新生的力量制造出足够的恐惧,它们就不敢放手一搏。它们会向那股力量求饶,它们会来买通他‐‐
他想,早晚有一天它们会来买通他的,就像青帮的大先生那样。可他没那么容易被买通,他要的可不止这些。这是他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因为这,他又觉得自己毕竟是在发动一场另一种形式的革命。
他横穿过马路,在一品香大旅社门口跨上街沿。这一边全是百货公司和绸布庄,他走过圣太乐舞厅,走过大世界游乐场。在敏体尼荫路他转进法大马路,他觉得他更喜欢法租界。这里街巷穿插得更无规则,马路更乱,人群有时会占据半条车道。他在想象一条行驶线路,怎样才能快速穿越‐‐离开租界的管辖范围内?他站在协大祥绸缎庄门口,望着宁兴街对面的金城银行营业所,不大不小,正适合他的口味,银行诚然是资本主义的心脏,可往往壁垒森严。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眼光好像正透过重重叠叠的肋骨,看到那颗心脏在跳动。
他在陆稿荐门口停下脚步,拉开棉帘走进去,让伙计给他称出一斤酱肉。这会他还不想去蜡烛店,他召集小组的负责人在那里碰头,在这之前,他要找地方好好想想。走进安乐浴室时,他想还是不行,选择那里还是不太完美,离八里桥路太近,宁兴街太短,他觉得自己跑那么一大圈,结果还是看中蜡烛店家门口这间,简直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