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岳庭站在一旁听着。
“我们家从没有嫌弃过苃苃是个女孩,更没有嫌弃过她的病。是她妈妈自个儿想不开,觉得大家排挤她了,看不起她了。她嫌小县城没出路,一心想去广东做工,每晚都和国栋吵架,闹,家里没有一天不是鸡飞狗跳。”
姜玉芬把塑料篓子拿起来掂了掂,不够炒一盘的,又撂下继续择。
“苃苃得了这病,全家人都心焦,他们夫妻俩的日子也不好过。在家里,我没让她做过什么苦事,国栋在的时候也对她很好。但她就是有怨,不知足……这种小媳妇,走了也好,不然指不定会把苃苃教成什么样子。”
听姜玉芬絮聒这些以前的事,不知为何,訾岳庭感到有些酸楚。
在这个悲剧中,并没有谁对谁错。
错的是愚昧的社会,是大山里的偏见,还有不可调和的家庭矛盾。
而最无辜的人是林悠。
他们间隔了一个时代出生,经历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清高,自负,高高挂起,永远学不会谦卑自省。
当同龄人在泥巴地上打陀螺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先锋派,什么是达达主义。
他们在课本上读「再别康桥」时,他已经去过了真正的康桥。
河畔的金柳,康河的柔波,在他心中不是意象,而是具象。
他们谈论着巴黎圣母院里丑陋的钟楼怪人,却不知道阳光透过玫瑰花窗照进教堂里是怎样的神圣。
第一次恋爱,是在十六岁。他喜欢隔壁班的文艺委员,因为她在元旦晚会上唱了一支杨钰莹的《轻轻的告诉你》。表白的当天,他们就牵了手,接了吻。
考进美院,院长亲自领他去报道。到工作室的第一天,还没有自我介绍,所有人都已经认识了他。
法语,他只学了三个月,就考过了语言证。在巴黎,清一色的白人同学中,他也能混得如鱼得水。
……
从小到大,他只听过赞美。
但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天赋异禀,而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并不普通的家庭,有一个出色的父亲,仅此而已。
如果他生在小坝乡,长在农民家庭,可能一辈子只是个没有梦想的山村小伙,更玩不起艺术这种贵族游戏。
他甚至走不出像林悠那样坚定的步伐。
其实肖冉说的并没有错,一直以来,他只懂得被人仰视。
是时代的浪,将理想的巨石碎成了齑粉。
是岁月将他惊醒。
姨奶煮了一大锅米粉,里面下了竹笋和鸡汤,鲜香浓稠。
开锅了,姜玉芬指挥他,“去喊苃苃下来吃粉。”
訾岳庭应声上楼。
屋里静悄悄,林悠还在睡,棉絮被她卷成了蚕茧,他掀揭起被角,发现她藏掖在被下的眉心是扢皱的。
这丫头,肯定是睡前一个人又胡思乱想了什么。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长途奔走,夜里也没休息好。他想她多睡一会儿,遂没忍心喊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