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公元九七九年七月七日的太阳终于照亮了战场,大宋皇帝的黄罗伞盖被契丹人清晰地看到……
耶律休哥疯了,他在太阳刚刚照亮战场时作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率军不顾一切地冲向了大宋皇帝的所在‐‐黄罗伞盖。
他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契丹人。此人千里赴援,日夜兼程,到之即战,本来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再经过彻夜拼杀,这时再冲向宋军兵力最集中的地方,他不是找死吗?!
但耶律休哥本人深知,这是契丹人胜利的唯一一个机会了,再不成功,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失败和死亡。想想看,此前的挑战、诈败、火把、反击,甚至幽州城里的韩德让还给了他们惊喜,敢出城助战,能做的他们都做了,但是几十万的宋军建制完整,阵形不散,始终都拿不下来,一旦天亮后让他们看出契丹人的虚实,胜负必将逆转!
不胜利毋宁死,不可一世的名将诞生了,敢直面死亡的人才配接受胜利。耶律休哥像当年巴公原上的柴荣那样冲向了敌人的心脏,给自己的民族带来了希望,同时也给宋朝人带来了决战获胜的可能‐‐只要能杀了这时拼死一击的耶律休哥,胜利就是宋朝的!
万箭齐发,人马踩踏,历史证明耶律休哥当时真的命悬一线,他殊死冲锋,筋疲力尽的宋军向他疯狂攻击,他身上连中三处重伤,但是奇迹一样,他真的劈开万人拱卫的宋军中军大营,冲到了那顶显赫无比的黄罗伞盖下。
但是抵达的一瞬间,耶律休哥全身都冰冷了,绝望笼罩着他,他发现倒在伞下的那个人,竟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护伞宋兵,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宋的皇帝……怎么了?中计了吗?受骗了吗?但是他突然发现宋军的阵形剧烈动荡,连锁的反应向四面八方波及,怎么了?宋军竟然崩溃了?!
这时他的手下们猛然欢呼,胜利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宋朝的皇帝逃跑了!
耶律休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做到了。有人能相信吗?宋朝的那位皇帝居然逃跑了……
赵光义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逃跑,可是他现在真的就在逃跑的路上。光荣、耻辱、伟业……生命,这些平时在他脑海里盘旋不休,精确计算的东西,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空白。他只记得突然之间契丹人冲到了他的近前,箭如飞蝗,杀声如cháo,他们要杀了他!
那中间应该还隔着重重的人浪,他的士兵们还在以血肉之躯来延续着他的生命,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最后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但是赵光义惊呆了,这就是战争吗?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丰功伟绩吗?他翻越太行山,不顾一切所追求的就是这个吗?!此前他羡慕天可汗,他不服他的哥哥,他一心想要比他们做得更好,但他从来都没在战场上经受过危险!
他逃了,逃的时候身上已经中了两箭。没法考证,这是在他正面迎敌时被she中才逃跑的,还是在他转身逃跑时才中的箭。因为据记载,中箭的部位是&ldo;臀&rdo;或者&ldo;股&rdo;,方向大有区别。但是这重要吗?事实是他选择逃跑时,&ldo;仅以身免&rdo;,身边居然没有卫护他的人。
人呢?都被杀光了?那他还逃得了吗?契丹人已经杀到他身边了。只能有一个解释,他逃跑时,他的士兵们仍然在奋战中……
身后的喊杀声惊天动地,他再不敢回望,那是他的一场噩梦。当他逃跑时,这个梦醒了,从此在他的心里面,一些影子消散了,一些伟岸高贵的东西彻底离他远去。
那一瞬间,他变回了他自己。
剩下的事情,只是一些数据。当天幽州城下,宋军终于全军崩溃,向南三十里之间,阵亡近万余人。兵仗、器甲、符印、粮糙、货币丢弃无数,数十万人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他们的皇帝不知去向,后来才知道,他当天孤身一人,忍着身上的箭伤,骑马狂奔了一天,在八日到达了涿州,但是没等进城,同样身负重伤的耶律休哥就紧追杀到,逼着他再次逃命。
这时天又黑了,赵光义慌不择路,陷在了泥淖之中。这时他命不该绝,一支不明战况,仍然向幽州运军粮的宋军发现了他。领军的将军姓杨,叫杨业。
赵光义得救了,杨业杀退追兵,用一辆运粮的驴车送他回国。在他的身后,散乱溃逃的军队逐渐恢复建制。辽国当日只是险胜,他们没有能力更不敢对宋军穷追到底。宋朝人惊喜地发现,全军崩溃,皇帝都单骑逃命,可是随军的王公贵臣们,居然连一个伤亡的都没有。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宋军败了不假,可是绝没有伤及元气。他们真正的损失,是躺在驴车里的那个人,他心里丢了一些东西,还有他腿上的那两处箭伤。
第六章剧痛的心灵
战后盘点,抛开感觉谈得失,宋朝吃什么大亏了吗?燕云没拿下,可太原拿下了;死了不少人,可也杀了不少人啊;丢了不少物资,你怎么不说灭了北汉从此多收多少地皮税呢?
从燕云活着回来的人,稍微定了点神之后,这些念头就都冒出来了。尤其是军人,皇上你不发抚恤金行,可连之前太原奖金都不发,就太说不过去了吧?那可都是沾着人血的钱哪,一点儿不给你像话吗?
等等等等怨气冲天,但是谁也没敢去跟赵光义说。皇上刚败,又受了伤,这时候往前凑纯粹是有病,何况他们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谁有这个资格呢?
有一个人有,至少他觉得自己有,但是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往这上面想。武功郡王、校检太尉赵德昭,他觉得这很不好,办事情要理智,过要罚功要赏才天公地道嘛。于是他找了个机会,来见他的皇帝二叔。想给那些可怜的大兵们讨回点公道。
‐‐陛下,您好。
‐‐嗯。他二叔的神色很阴沉,以往不是这样的。
神色不对,可赵德昭决定还是把话说完。这不仅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说,更因为他的本性就是这样的,&ldo;德昭喜愠不形于色&rdo;,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不知回头路在哪。
于是他说,替北征的将士们请功、讨赏,陈述功过是非……可是他怎么也预料不到,他的二叔突然间勃然大怒,向他怒吼‐‐等你自己当了皇帝再赏也不迟(待汝自为之,赏未晚也)!
赵德昭蒙了,当皇帝……他脑子里突然间闪过一件事,幽州之夜,那些惊慌失措的将领和大臣……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可他的二叔还记着!
那是当年七月七日清晨大败之后,赵光义单骑逃亡,不知去向,直到九日他逃到了金台驿,才派殿前都虞侯崔翰去召集溃兵,通告自己还活着。这期间宋军都以为他死了,大军不能无主,他们一致拥立当年的太子赵德昭在军中即位。
这本是不得已才做的事,数十万人都乱了,总得有个统一的指挥吧?而且他们一旦收到了赵光义还活着的消息,就立即中止了一切,重新向赵光义身边集结。
当时赵光义什么也没说,好像他也很理解,并不介意。但是他真的能忘了吗?这时他的前任,他的哥哥赵匡胤死了才不过三年,人走了,可烧了十七年的茶真的凉了吗?当时在军中的,不仅有亲王赵廷美,前宰相赵普,还有现任的首辅宰相薛居正、赵光义最亲信的参知政事卢多逊,等等。那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朝廷了,这些人一致拥立了一个新皇帝,竟然就是当年的太子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