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功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他也算是大器晚成,进入官场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或许也正因此,他少了年轻人的莽撞,懂得体谅为人之不易。在蒲州担任司法参军的时候,他得了“徐无杖”这个美誉,顾名思义,他办案很少打板子。可今夜,他如同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或者说,索元礼带着他在人间炼狱里逛了一圈。“二郎啊,经典上都说,人之初性本善,果真如此么?”
李秘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徐有功一声苦笑:“我打算辞官了……”李秘眉头一皱,苦口婆心地勉励道:“正因为这世间丑陋,所以我等才更改振作精神,发奋起来,还百姓一个朗朗青天,又岂能将这世界,拱手让给自己最憎恶的人?”
“二郎!你是没亲眼看到啊……”说到此处,徐有功差点没掉泪。“索元礼这胡狗简直不当人子,你也见着他如何刑讯李宗臣了,以铁笼赩囚首,加以楔,至脑裂死,若非毫无人性,又岂能做得出来!”
“你走之后,他变本加厉,泥耳笼头,枷研楔毂,折肋签爪,悬发薰耳,卧邻秽溺,花样百出,无所不用其极,若非魔鬼,如何能想出如此多残暴不堪的折磨人的法子!”
李秘是万万没想到,也难怪营区里一片哀嚎,撕心裂肺,不绝于耳,便是在外头都听得一清二楚。“徐兄,越是如此,这个世界便越需要你这样的好官,我李秘不是当官的料,但只要我还在,就一定好好扶持你,请你好好照看这个世道!”
李秘也是有感而发,自己觉得有些中二,有些矫情,甚至有些尴尬。但在徐有功听来,却直击灵魂,这么多年来,他郁郁不得志,年纪不小了,仍旧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司法官,还谈什么理想?然而李秘这短短几句话,却让他热血沸腾,他不是轻易低头认输的人,否则也不会任由府里将他下放到长安县去坐衙。狠狠地抹了抹脸,徐有功站了起来。“那便有劳二郎了!”
见得他重振旗鼓,李秘也松了一口气。想要对付索元礼这样的酷吏,需要的可不正是像徐有功这样的人么。正要进营区去查看情况,许望领着一队羽林卫,快马而来。“二郎,圣人召见,圣人召见!”
亏得这太乙城也就这么点儿大,否则这么来回折腾,李秘的两条腿都要跑断了。“徐兄你守住这里,且等我消息!”
也无二话,李秘简单交代了两句,便跟着许望赶回宫里。因为没有准备马车,李秘不得不由羽林卫骑马带着,一路颠簸,大腿都被磨破了,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像刚刚被爆了菊花一样。狄仁杰等一众重臣都在长生殿前殿里守着,年纪一大把了,这一整夜折腾,老人家也是萎靡不振,顶着黑眼圈强打精神。李秘这一路上也留了个心眼,可惜并未发现秦藏器的踪迹,这家伙仿佛要老死在这寝殿里一般,如何都不冒头了。“阁老……”李秘打了个招呼,本想探听一下内幕消息。不过狄仁杰却只是点头应付,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李秘也就不好逗留。狄仁杰没有善意提醒,说明今次应该没有危险。同样也说明,昨夜里的闹鬼计划,应该是成功了,自己扮演褚遂良的鬼魂,应该是成功触动了武则天内心深处的良知。揉了揉脸,李秘整理了一下衣物,步入到中堂。说来也是神奇,昨夜里那个药膏面膜,一下子让李秘苍老几十岁,可夜风一吹,药物似乎挥发还是消解了,他的脸面又紧致起来,恢复了正常。秦藏器到底还有多少神奇玩意儿,李秘是不清楚,但经历了昨晚,李秘笃定了一个心思,这家伙太过邪乎,如论如何都一定要留在身边!上官娃儿和尹若兰等近臣都留在寝殿前方的屏风处,见得李秘进来,上官婉儿便迎了上来。上下扫视了一眼,她竟主动伸出手来,整理了一下李秘的衣领。趁着这个空当,她朝李秘低声提醒道:“想要活命的话,无论圣人说什么,你都要答应!”
上官婉儿很紧张,可见武则天的心情并不是很好,可惜她们都不清楚内情,李秘也不跟她多说,点头表示道谢,便走进了寝殿。寝殿里除了神棍三人组和沈南璆,还有薛怀义,而索元礼则站在殿门的角落,旁边放着一个锦墩儿,他却没有坐下。“臣李秘拜见皇帝陛下。”
李秘也不抬头,更没有往前走,刚跨过门槛,就躬身叉手行礼。武则天的床榻前挂着帷幕,依稀能看到她靠坐在宽大的龙床上。抬了抬手,武则天让沈南璆将床前的帷幕拉向两边。她稍稍坐直,朝李秘道:“上前来。”
李秘依言上前,直到薛怀义稍稍抬手,距离武则天还有五六步才站定。“抬起头来。”
李秘抬头,迎接他的,是武则天那诧异又复杂的神情。“这天底下还果真有如此相肖之人。”
李秘也只是苦笑不言。武则天又说:“听说你在外头屏风题了一首诗?”
“臣知罪……”李秘趁着赔罪,重新低下了头。因为武则天的眼光实在太毒辣,锋芒毕露,威压太强,李秘浑身上下如赤身裸体也似,发自内心战兢起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话倒是不错,韧性十足,不过却不像是你写的。”
这首诗道尽了怀才不遇却又不甘放弃的坚韧,若非在官场受尽冷眼之人,又如何能写得出来。虽然李秘改了两个字,但意境差不多,以他的年纪,应该没有那么深的感悟,武则天提出这样的怀疑也是合情合理。这首诗也确实不是李秘的原创,但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李秘是万万不能承认。“臣只是有感而发……”“有感而发?哼……”武则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身子稍稍前倾,仿佛在逗弄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笑着道:“既是有感而发,那你就继续再发一发,来人,取纸笔来!”
“让我写诗?”
李秘也有些愕然。虽然预想过无数种情况,但武则天不提昨夜之事,也没提索元礼报上来的造反案子,反倒将关注点放在了屏风那首诗上,这就让李秘有些措手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