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好去崔玥院中,走到半路,便提出在园中一处小轩等候,崔玥也未多言便独自去将衣裳取来。
他拿了东西施礼谢过,正欲离去,不想却被崔玥突然抓住衣摆,凄切地喊了他一声:“吉郎,请留步!”
他惊骇之下尚未反应过来,崔玥便已上前紧紧抱住他腰身,伏在他背后嘤嘤啼哭不止。
“婉儿可是你妹妹,大姨子还请自重!”
他不明所以,大惊之下自然一力便要挣脱。
不料崔玥竟抱着他越困越紧,又幽幽泣道:“什么大姨子,我本该是你妻子的。吉郎有所不知,若不是为了妹妹,我今日何至于此啊!”
还未待他从崔玥骇人听闻的言语中缓过神来,崔玥却又说出了更震撼她心神的一番话:“你可知晓,我妹妹当年心系如今的司门郎中裴三郎,二人本已谈婚论嫁,互许终生。谁知陛下却忽然下旨赐婚裴三郎和梁王幺女。我妹妹心灰意冷之下方提出替我出嫁,我当时心疼妹妹,又盼着她能有个好归宿,一时心软,才答应将这门亲事让与她。我的话句句属实,吉郎若不信,自可去问我母亲。”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这情爱之事哪堪得让来让去的,是我太过憨傻天真了。吉郎,求求你原谅我当年的蠢笨,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崔玥无丝毫停顿的,啜泣着继续说道:“我想与你为妾,这事我同我妹妹说过,她也答应了。”
他难以置信崔婉会答应此事:“她答应了?不可能!”
“妹妹说她所爱之人是裴三郎,与你不过表面夫妻,一直相敬如宾,根本没有情人间互相喜欢的情意,对你纳妾之事无丝毫妒心。何况,她又对当年她夺了我的婚事以至于我落得这般田地而心怀亏欠,故才会答应。只是她叫我自己同你说,皆因上一回她给你送了两名媵妾,却让吉郎勃然大怒,故而她再不敢同你提此事……”
崔玥的一番话透露的事情几近颠覆他对自己和崔婉之间感情的认知,他下意识便不愿相信,可是内心深处却总有一丝声音在告诉他该继续探究下去。
然而,他终是使劲一把拉开崔玥,沉着脸扭头就走,断不想崔玥却接着喊道:“吉郎不信的话,大可去我妹妹闺房中,榻下一个箱笼里便存着她与裴三郎的定情信物,那玉佩乃裴三郎家传之物,本是一对,玉佩上缀着的络穗便是我妹妹亲手编的,亦是一双。”
他脚步略微一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思绪纷乱芜杂,脑中尽是崔玥所言。
回想崔婉与他惯日里相处的一言一行,一直是不咸不淡,无波无澜,她一直是贤妻良母的模样,为他纳鞋裁衫、更衣造饭,却从未对他说过半句喜欢。
有时候,他也曾想,会不会换一个夫君,她亦会这般体贴入微地待他。
然这种事,他又不愿深想,他总对自己说,他亦未曾同她直言过心意,两人定是心意相通的,夫妻这般平平淡淡一起携手度尽余生也是不错。
可原来,她对他平静无波,其实是因为心里已藏了一个能叫她痛不欲生之人么?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崔婉出嫁前的闺房,他木然地换过衣裳后正要走,却鬼使神差地看了塌下一眼,果见下面置了一个箱子。
他终还是忍不住做了窥探之举。
然后,他便见到了一只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果然有一把扇子,扇子上缀着一只敛翅的玉蝴蝶,玉蝴蝶上挂着一尾同心穗,旁边还有一封信。
信面上的字是他熟悉的,正是他挚友裴光庭端方俊秀的笔迹。
抽出信纸展开,信中,裴光庭亲昵地唤她“婉儿”,又借作画时的心情,语调轻快地谈起上巳节二人见面的场景,那样舒朗的裴光庭是他从未见过的。
信纸最后,裴光庭还让她等他,说他会很快便会同她提亲。
他克制不住微颤的手,再去打开扇子。只见扇面之上有一美人侧立洛水河畔,一旁杨柳依依,女子身形窈窕,裙裾飞扬。而美中不足的是,美人裙裾之上落了两点水渍,晕染了美人的裙角。
他只消一眼便知那美人即是崔婉,而美人裙角的水渍……
当是崔婉落下的泪吧……
原来,她真心放在心底的人,与之相关的旧物是不愿意见到的,因为心会痛!
而愿意带在身边的东西,反而是不在乎的。
她心里真正重要之物,大概是连多看一眼心都会痛吧,她定然不愿再去触碰,故而才会将东西皆留在出嫁前的闺房,深埋在这隐蔽的角落。
恍惚间,一些他曾被他忽略的旧事一点点浮上他的心头。
他想起他和崔玥订亲后,惯常不易与人深交的裴光庭突然主动与他交好。
又记起崔婉出阁那天,裴光庭替他作了一首催妆诗,而后崔婉出来之后,他执起她的手时,有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之上。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那日她那滴眼泪是为裴光庭而流,当时她身子忍不住的颤抖亦是因乍然见到裴光庭。
他再记起他去给崔婉买庆贺及笄的礼物时,曾偶遇裴光庭和武延基,当时裴光庭听他提起崔婉,面色大变,几乎落荒而逃。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裴光庭和崔婉,都在他面前刻意回避与对方相识之事,而武延基显然知道他俩之事,故而在崔禹锡婚宴之上,他才刻意在他们夫妻面前提起裴光庭。